合道,便是契合天地大道。
若不是亲眼所见,祝忘的确无法想象,什么是合道大能——
辛掌门在台上道:“今日盛会,得邀诸位道友齐聚,乃是我凌云之幸。”他的声音混合在仙乐钟鼓之间,把他自接手凌云所经之事娓娓道来,在灵力加持下悠然远扬。
“……凌云传承两千余年,向来风光无限,却险些毁在在吾手中。让凌云历经磨难三百余年,吾实在愧对列位祖师……所幸宗门上下齐心,未曾有丝毫懈怠……”他前半段话说得极为感叹,随后话锋一转,振臂一呼,“……今日凌云有赖诸位见证,重拾天下第一宗之名,吾感恩万重,无言可表,唯有尽吾所能,不辜众望!”
辛掌门对台下众人庄重抱拳。
众人纷纷山呼回礼,祝忘也跟着众人回礼。她倒是瞥了一眼泉久安,此人还是闭目养神,仿佛睡着了,如山如潮的声音都未能使他惊醒。
鹤使则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泉久安。
说起来,修为深厚之人一般不怎么睡觉,都会打坐修炼以回复精力,但筑基处于一个比较尴尬的状态,打坐得来的精力反倒不如浅睡一刻来得快。不过嘛,这个对祝忘来说不成问题,以她的体质,时时刻刻都在修炼和自我恢复,睡觉倒真的只是为了躺进被窝里了。
辛掌门说什么,祝忘倒是没细听,仅有只言片语钻入耳朵,但氛围确实到这了,纵使她无精打采,也不由得有些感佩,联想起了别的事情。
辛掌门所说三百年磋磨,大概是和岑漱脱不开关系的。
三百年,要把一个人的名字与存在彻底抹去,让亲故不敢提起,好像世上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祝忘头一次对“妖女岑漱”到底做了什么,有了十分强烈的求知欲望。但向来,若犯门规十恶不赦,逐出宗门便是,缘何一定要把这个人的存在抹得干干净净?
而且,自她确定入凌云来到如今,有许多人帮过忙——而这些人都是冲着岑漱来的。如此帮助一位“妖女”,对他们的好处是什么,他们的立场又是什么?
不过倒是可以想见,凌云这天下第一宗里,出了一个妖女岑漱,对宗门会是多大的打击,要如今过了三百年,才算得上恢复了元气。
众人声音纷乱,待掌门又请大家坐下之后,他对站立一旁的许兰则点了点头。
许兰则会意,走到一边,点燃了一朵烟花。
这是凌云的信号烟花,是凌霄花模样,只要在方圆千里内,白日可见。
因此片刻后,有弟子鱼贯而入,自前向后一一按例摆上了茶水点心,这些是前菜。样式比上次还要琳琅满目得多。不过这些弟子虽多得一眼望不到头,但十分整齐有序,就这么走动了足有一刻钟,才又齐整地依序离开。
待那些弟子都离开后,辛掌门忽打出结阵印的手势,轻喝:“起阵!”
声音虽然轻,但全场皆能在辛掌门的有意为之下听到。镜花湖周围琉璃灯盏随声音齐亮。
霎时,在场众人眼前天地变换,脚下冰层和湖中宝物全数消失不见,变成了草地,草地上还开放着奇异的花朵。
“这、这是,玉灵血芝?!”一人惊呼出声。他出自灵月宗。灵月宗善养灵植,常出炼丹师,一向对各类灵植药物十分珍爱。声望虽不及五上宗,却也是修界赫赫有名的老牌宗门。他这样一说之后,小心地蹲下身,捧着玉灵血芝看了好几眼,有些不舍得挪开眼睛,迭声道:“其状为云、其色似血、触之如玉……果然是玉灵血芝啊!”他见猎心喜起来,一点没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身旁有何人,只是带着不尽爱怜、宛若看着子女一般的眼神看这株血芝。
人群中也纷纷传来类似的声音,相似的情况。
不过虽有人为花丛迷眼,却也有人不曾忘记自己在哪里。
顾续有意高声对蓬莱施月道:“顾某请教施月仙子,可看出什么了?”
蓬莱最善幻术,施月身为长老更是其中佼佼者。当周围环境一变化,顾续便在看着施月的神情了——他并不觉得这是幻术,但保险起见,还是问一下最善幻术之人更为妥当。
施月回道:“以施月之能,可告诉顾宗主,此并非幻术。”
“不是幻术?!”这话引起了众人的骚动。
不是幻术,便是秘境了。
顾续同样是合道大能,也能做到轻易挪移山水秘境,但若要把这么多修为不低的修士挪移,却也做不到无声无息。
辛掌门含笑为众人解惑:“诸位稍安勿躁,听吾一言。”待众人把目光投射而来,发现辛掌门所站之处也覆盖了花草,眼尖的还能认得出几味珍贵药草来。
辛掌门扬声:“此等情况,不过是吾利用阵法和修为,使得我凌云天地秘境与诸位脚下镜花湖重合了,这些天地珍宝有吾修为所护自可随意赏玩,无需担心破坏。”虽不会告诉众人秘境所在之处,但给众人观赏一下,倒也可以。当然,也不能采摘。
很难说没有见猎心喜着想偷偷带些离开,但他们做不到——一是辛掌门修为护着这些花草,没有合道修为无法摘取;二是能被邀请至此,怎么说都还是算得上有头有脸,为了名声也做不成偷盗之事。
便是人声鼎沸:“谢过辛掌门!”
出了凌云之后,参加过这盛会之人都能夸口自己见过多少珍宝,还亲手拿在手中把玩了。
祝忘眼见着之前还算珍贵,一株能卖到十枚中品灵石的清灵草现下无人问津,还被踩了几脚——幸好不会真的踩坏,不然她也会觉得有些可惜了。
众人同样也是如此,一开始还十分拘谨,不舍得踩这些宝贝,后来发现是真的不会踩坏,便也放心大步走了,虽然还是会下意识看着脚下。
凌云众人都没有起身。毕竟是东道主,也和客人一般多少有些不像话。
林阙对这些不算感兴趣,坐在原地喝酒,看着祝忘。祝忘瞧哪个,他便说出名字和效果。
祝忘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林阙一眼。林阙看起来实在是不像会认真读古籍的人,没想到对这些也十分了解。
林阙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确实不是会看古籍的人。”他十分坦白:“我知道的草药多些,其秋让我自己背下来,免得在外面被打了,看着草药不知道怎么用。”
祝忘又是好笑又是无语道:“严峰主英明。”
林阙笑眯眯地看了祝忘一眼,仿佛喝了一口甜酒,咂巴咂巴嘴之后勾唇:“我也觉得。”
“对了,你的伤是怎么来的?”祝忘问的当然是他脸上的淤青。
林阙语塞。片刻后他掰了掰指节,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威胁之意十分醒目。
祝忘早反应过来问错问题了,思维迅速转动,故意道:“严峰主下手那么重吗?”
这件事当然和严其秋没关系了。这是之前林阙去找谢无非打架时,顾二那个狗莫名其妙先跟林阙打起来了,然后谢无非嫌他二人吵闹,御茶水暗器飞到他脸上的。
林阙撑着脑袋,卸去威势,得意洋洋地炫耀:“他说他不会打我。”
其实严其秋的原话是:“我就不打你了,本来脑子瞧着就不太利索,到时候赖着我我跟谁哭去?”不过嘛,林阙显而易见只听得到前面几个字。
祝忘连声附和:“好好,他不会打你。”心里想的却是当日收徒大会上,严其秋踹了林阙一脚,还摁了他脑袋,差点把他脑袋磕一个洞……这是什么记吃不记打类型?
林阙看得出祝忘的附和敷衍,但他没管,只是用一种称得上可怕的眼神盯着祝忘,凝音成线:“你真的不是她吗?”
祝忘差点呼吸一窒,心跳骤然加快。
林阙还在传音入耳:“我能听见你的心跳。你要打算撒谎了吗?”
“那是因为你很吓人啊……她究竟是谁,我知道吗?”祝忘迅速收拾了心情和思路回答,努力回想着她刚才哪里回答有问题。
林阙没说话,这让祝忘有种被狼盯上的错觉。其实祝忘说的话没什么问题,关键在于,她刚刚说的话,和林阙记忆里的岑漱重合上了,那种语气和纵容的态度,一瞬间让林阙以为回到了很多年前。
这倒是没办法,祝忘虽仍然对林阙抱有警惕,但那几个小孩毕竟算是她看着养大的,作为姐姐的纵容和习惯让她一时半会也改不掉认知。
就在这时,有一个穿着雪白僧袍的人,走到了祝忘的面前——准确来说,是紫来峰的桌子前。
这是……?
祝忘迅速转移注意力,逃掉林阙恐怖的眼神,抬头看了一眼这个人:白鞋,白袍。往上看,他右手结无畏印放胸前。再往上看,一双眼睛澄澈似琉璃,有着仿佛洞穿世间一切的敏锐,却又柔和到慈悲。眼角有着金色的菩提叶纹路。最后才是他光秃秃的头。
他对着看过来的祝忘淡然一笑,掌心合十以问候。
祝忘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这和尚身上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好像多看他一眼,心情就能平静下来。
祝忘还没起身,这和尚先跪坐下来:“打扰施主。”
祝忘越看越觉得此人眼熟,但一时半会没想到,狐疑地看回去:“敢问大师是有何事?”
和尚说话语调十分平稳,温和如风拂面:“贫僧与紫来峰主有故,此来本想问候一二。”
有故?不是,等等,这个人……
和尚似乎看出来祝忘约莫是不认识他,好心报出自己的名字:“贫僧俗名,文莲心。”
文、莲、心。
祝忘喃喃念了两回,兀自沉入了回忆中。
…………
“师父,这位小客人是……?”岑漱问席回春手里牵着的小孩子。
小孩子的眼眸是琉璃色,温柔安静,见了人虽不会失礼地往后躲,却也没什么话。
“哦,出去一趟刚捡回来的。”席回春温柔地摸了摸小孩的头,对祝忘凝音成线:“他家中遭逢变故,我赶去救人时,只剩下他了。你和小远要好好照顾他。”
席回春咳了两声,岑漱有些慌忙地迎上去:“身体都这样了还要逞强,孩子交给我们便是,不用你老人家操心,快回去闭关吧。”
席回春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阿漱啊……一转眼,你就这么大了。师父这些年……没能对你更好,还总要你带着师弟师妹……”
岑漱摇了摇头,“已经很好了,师父。”师父总将她当女儿看待,对她多有怜惜,也更偏心些。
已经够了。
“可是不够……有好几次我兴冲冲为你置办了衣服,一带回去却发现,几个月过去衣服已经短了。我家阿漱一天一个模样,越来越好看了,可是师父没看到几眼。”席回春可惜道。
“还有以后呢,阿漱很快就到不会长个子的年纪了,到那时候,师父买什么衣服,阿漱都能穿。”岑漱垂了眼,心口莫名发酸。她咳了一声,掩饰道:“你去闭关吧,这孩子我们会带好的。”
随后她牵着小孩的手,略微急迫地走出了门。
小孩子叫文莲心,年纪似乎跟小蕴宜一般大,是个很温柔的孩子。若是平日里岑漱不在,蕴宜就爱和他待在一处,要是有人欺负文莲心,蕴宜虽然胆小,却也敢为他说几句话,把欺负文莲心之人吓走。
养了几年,大家都发现这孩子和别人的不同,他天生聪慧,习凌云功法却略有迟钝,反而是别的东西,例如经书典籍,更能触类旁通。
这种情况师父得知后想了许多办法,请了许多修他道之人来凌云……却都没看上文莲心。
直到有一个佛修来了凌云。他说文莲心是天生佛骨,修佛事半功倍,反之事倍功半。
偏偏是佛。
那年文莲心走的时候,他还没接触过佛,只有极浅的理解。小蕴宜不想要他离开,攥着他的袖子,死活不放,也不说话。
岑漱问她,“蕴宜不想要莲心走,是不是?”
蕴宜眼睛里蓄着泪,点了点头。
岑漱摸了摸蕴宜的头,对她说:“可是若不修行,蕴宜虽然能活很长,莲心却只能活很短很短。就像蕴宜房间里的蜡烛那样。”
那个蜡烛是年节时岑漱给蕴宜带的小玩意儿,因为做工特别又精致,蕴宜很喜欢。她有一段时间经常把蜡烛小心点亮,然后看一小会又吹熄。她舍不得蜡烛烧掉。但是有一天晚上,她忘了吹熄蜡烛,伴着蜡烛的光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醒之后,蜡烛已经烧没了。
于是小蕴宜放手了。文莲心的衣服已经被她攥得卷了起来,展不平了。她有些不知所措。
文莲心其实也舍不得大家,但是为了能够长长久久地跟大家在一起,他还是要走。
他主动拉住蕴宜的手,认真地道:“我会每个月跟你写信的,你也要记得回我。到时候,我会送你一件东西。”
小少年罕见地有些局促道:“不可以嫌丑。”
小蕴宜慢慢地点了头。
从此之后,岑漱就再也没见过文莲心。起初几年还有给她的信,后来便没有了,蕴宜那里……也是一样的情况。
但是她知道,蕴宜还是每个月都写信,只是再没有收到过回信了。岑漱还曾经想打上佛门去质问。而那时候,小蕴宜已经长成少女了。
她带着让人心疼的笑对岑漱说:“不了,师姐。就这样很好。别误了他的佛、他的长生大道。”
“他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
想不到,如今却在这里相见了。
还好蕴宜不在,免了一桩伤心事。
祝忘连声音都变得冷淡了:“所以……大师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