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一刻。
紫来峰山顶墨色逐渐消退,天空尽头泛起曙光,云层微蓝,有些被勾勒上金边。
峰高且寒,若长时间站在峰顶,时常会生出明月可掇的念头。
偶尔有一声鸟叫,一段虫鸣。
岑蕴宜伸出手感受这凉风绕指。
寒凉,缠绵。
恍然生出一种她原来还活在这世上的感觉。
“师父!”祝忘笑吟吟道。她手背在身后,撒娇似的唤了一声。有光芒不吝惜落在她身上,随意绑缚的长发随衣袍扬起,光芒好似都落入了眼中。她在晨光里,单薄而美丽。
岑蕴宜微微愣住,随后露出一个有些吝啬的笑容:只是微微挑起了嘴角,却也说不上来到底有没有。
师姐她就是这样,无论是什么模样,永远都那么灼目。
岑蕴宜看得呆住,怔怔道:“师……是、是。”然后她迅速背过身,有泪光悄悄划过她带着微笑的脸,又无声息消逝在风中。
而后,祝忘听岑蕴宜淡声道:“今日叫你来此,一是授你功法,二是授你凌云剑术。”
“心诀我为你挑了,是天心诀,你自去领悟便可,若有不懂再来问。至于剑法,今日起练习木剑,挥剑一万。”岑蕴宜背着她,连声音也显得冰凉:“你身体素质及基本功都太差,从今日补起,为时未晚。可有异议?”
两本功法都用灵力被送到她眼前,祝忘粗略翻了一下,倒也觉得还好,字还是认得,至于理解,功法上也有批注,十分细致。
“弟子谢过师父。那弟子……告退?”祝忘行礼,正准备溜掉和祝石汇合——既然已经知道祝石不能离她,自然也是时刻要带上祝石的,此刻祝石就在峰顶的石桌上。只是岑蕴宜偏生挑了紫来峰顶——这里已经高入云层,爬得累不说,她还一点不敢往外看。
“慢。”岑蕴宜叫住她:“执剑凌霄,便是凌云之意。你待如何?”
祝忘知道岑蕴宜是在问她怕高的事情该怎么解决,但她一时间也没什么好的解决办法,拧眉思索起来。
岑蕴宜便知道了,点点头,言简意赅却还不习惯地咳一声:“咳,为师帮你。”
怎么帮?祝忘有些懵。
下一刻祝忘就知道了——她被一阵灵力挑飞起来,掷入空中———
身体一下有了不良反应,难以克制地头晕眼花,即便尽力说服自己,祝忘也没办法睁眼,尽管她无比清楚自己不会坠地。本来祝忘想咬牙坚持一下,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顾不上许多,手脚乱挥忙睁眼大喊:“师——啊!父———啊啊啊——”
这一下,是祝忘感到自己不再被灵力托起发出的惊叫声。
一瞬间的失重袭来,风声也在她耳中呼啸,没有什么能抓住的东西,只有她自己在无所依的空中下跌——虽然她自称天不怕地不怕,不怕疼也不怕死……但终究还是怕高。
有一股温和灵力托住了她。
自然还是岑蕴宜。因为有所依靠,能够借力,祝忘终于止住了尖叫,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地趴在岑蕴宜的灵力上。是的,在毫无准备地被扔上高空之后,现在祝忘冷汗迭出,手脚酸软,呼吸紧促到根本爬不起来。
但岑蕴宜的灵力下落速度极慢,慢悠悠在云层里穿行,倒没有失重的感觉了。
然而祝忘没时间管跳得快出嗓子的心脏,也来不及管无力的手脚,唯一的念头就是——祝石!离她这么远,祝石怎么办?!
但祝忘努力想要发声,却也只能发出极小的嘶嘶声——她说不出话来了!
岑蕴宜的神识覆盖着整座紫来峰,一直盯着祝忘这边的情况,也是立即注意到了兔子的情况不太对。
待祝忘这边灵力快要落地时,她心头泛起极大的恐惧,也是不怕高了,不怕摔地往下爬,然而手脚一软直接翻身滚落——
倒是没摔着,因为掉下来被岑蕴宜又用灵力接住了。
见祝忘说不出来话,岑蕴宜罕有地慌张,但她总归当了峰主这么多年,遇事还算镇定,知道祝忘在意什么,快步走过去,把怀里抱着的兔子给祝忘看:“这小兔子刚才突然变得虚弱了,我替你输送了一会灵力,自然无碍的。扶摇,你……如何?”
祝忘沉沉地看了祝石一眼。岑蕴宜说得没错,因为输送灵力及时,祝石没有事。
祝石……没事……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该早点告诉岑蕴宜的………幸好、幸好……
祝忘头一次知道,原来她还有比怕高更怕的事情。
有这么一次,差点叫她肝胆俱裂——明明祝石于她而言身份神秘,来历成谜,明明没认识多久——
“我……为师对不住你……扶摇,你能原谅为师吗……”岑蕴宜冷冰冰的脸上,是歉然。
岑蕴宜可能是久了没服过软,现下说起软话来也干巴巴的,还有些咄咄逼人。
祝忘看了岑蕴宜一眼。
她喘着气,脸色麻木,张口无声。这一眼其实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情绪,却教岑蕴宜心头刺痛。也许是因为祝忘看她;但也许是因为不仅没如所想的保护好她,反而差点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岑蕴宜站着,却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觑着祝忘脸色。
少女脸色可以算得上苍白。因为无力,半撑着跪坐在岑蕴宜的灵力上。
现下灵力落地许久也没消散,许是不想弄脏祝忘衣裳。
好一会,待心情终于归于平静,祝忘才开能出声,但也是哑的:“是我没告诉师父……它和我缔结了生死契……我是主契。多谢师父救它。”
岑蕴宜把兔子交还给祝忘,许是知道祝忘吓着了,祝石十分乖巧。
祝忘在心里轻轻唤它,直到得到祝石正常的回应,才稍微松口气。
但为什么……?祝忘放下心的同时,敏锐地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
明明不管是方漆还是凌眉,祝石被他们抱着都十万分的不情愿,甚至还会踹人……而岑蕴宜抱着却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是祝石怕岑蕴宜发现什么吗?还是说另有原因……说起来,祝石几乎不怎么与她讲凌云,相比在其他地方时的事无巨细,区别太大了。这又是为什么?
岑蕴宜的表情……没什么可发现的。祝忘偷偷注意着岑蕴宜的神情。是藏得太好,还是并不感到惊讶……?
岑蕴宜沉吟:“凡生死契,须兽有灵,非得全心全意,一心为主不得签订。”
话这样说着,岑蕴宜却还凝音成线,沮丧地和祝忘道:“师姐……你别不理我,我不是故意的……而且,我觉得生死契此事也不能泄露,不要再告诉别人。”
稍待片刻后,岑蕴宜又出声,声音极小:“我没收过弟子,不知道应该如何教……当年我们御剑的时候,师兄师姐也是这样教的。为师想着,扶摇若是怕高,便也这样教,或许就……”
祝忘:“……”
不是,她以前是这么教人的?
祝忘用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岑蕴宜,没说话,忽然陷入了沉默。
因为在岑蕴宜话语的启发下,她还真回忆起了一部分关于以前教三个小孩御剑的事——
“小蕴宜?”岑漱胡乱揉了岑蕴宜的脸,又看向谢无非。
其实谢无非早到了可以学御剑的时候,但仗着会撒娇,一拖再拖死活不学。
岑漱便跟辛远讲,欲速则不达——反正该到用的时候,小鬼头自己就会后悔为什么没学了。辛远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不过他们两人都没想到会拖那么久——这一拖,直接拖到了小师弟入门。
小蕴宜呢,因为性子软,悟性又差些,开始学御剑的时候就比较晚;小师弟入门虽晚许多,但天资横溢,学得很快,是以很快学到了可以御剑的地步。
这样一来,三个小孩莫名其妙把御剑拖到了一个进度来上。
小谢无非看看小师弟又看看师妹,最后看看自己。他个子窜得挺快,已经快要比岑漱高了,已经不好再抱着师姐的腿撒娇,再说,当这那么多小孩的面,他也做不出来。
谢无非本想再拖一拖,但这次岑漱不帮他了。她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小无非,你再不学御剑,就追不上小师弟咯。”
少年嘛,最怕的不就是比不上同辈人,何况还比他小。
但是谢无非打小不吃这套,不然也不能拖那么久:“追不上就追不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行了。反正师姐我们已经比不过啦。”他叉着腰一脸骄傲地道。
岑漱刮了刮他的鼻子:“就算你夸师姐呢,师姐还是要说,你快垫底了。”
谢无非一头漂亮的头发没有束冠,被岑漱捉到一通乱揉……嗯,还是很漂亮。
“师姐!!”谢无非不满道,赌气转过身去。
岑漱才不管他,逮着头顶继续揉,直接揉成了鸟窝,急得谢无非对辛远大喊:“大师兄!你看她!!”
大师兄若无其事,根本不看他,意有所指道:“我不帮几年都没学会御剑的坏孩子。”
“我不是笨,那是小爷我不想学!”谢无非气鼓鼓地重申道。没人理他,他又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了岑漱一眼。
此时,待在一边不说话的两个乖宝宝,其中有一个插嘴了:“不若师兄收收心?不久师父要考核的,你想过不久在师父面前撒泼打滚吗?”这正是贺枕。
提及师父,谢无非有些蔫巴。
贺枕又道:“师兄不想学没关系,不过师父特意嘱托我们要看好师兄,像什么大逆不道的发言啊,他老人家听到,恐怕会生气。”说到这,贺枕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说的话却跟笑容截然相反,在谢无非耳中堪称恶毒,“师兄怕不怕啊?”
谢无非瞪他。
“师兄莫非想打我?”贺枕明明是往岑漱身后缩,动作却十分优雅自然,“师姐怎么办,我打不过师兄啊。”语气平平,说是害怕,这小子其实一点不害怕,气得谢无非牙痒痒。
少年的脸上风云变幻,表情精彩得很,岑漱拉着小蕴宜偷偷笑着,笑完了才又参与进来:“那就没办法了。”岑漱轻轻摸了摸贺枕的脑袋,笑眯眯道,“别害怕,师姐保护你。”
贺枕乖乖巧巧应声,“那就谢过师姐了。”他别了一眼谢无非,笑容如玉,拿着鸡毛当令箭:“师兄你还打吗?虽然我还是打不过你,但如果师兄实在想与我过招,我也就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可恶!
谢无非完全说不过贺枕,岑漱又只想看戏,辛远实在看不下去,把那小子用灵力往空中一抛,高声道:“熟悉一下这种感觉,之前背的口诀呢,念!”
岑漱补刀:“小无非,没人接你哦。”
她看得清楚,这个高度摔下去顶多受点小伤,问题不大。
倒是贺枕扬声补充了一句:“师兄,你小心脸着地——摔得鼻歪嘴斜如何是好啊——”蔫坏蔫坏的。
岑漱看了贺枕一眼。
贺枕平时乖乖巧巧跟个小玉人似的,向来是记仇的,怕是不知道谢无非什么时候惹到他了。
于是,被辛远扔了几天,谢无非终于学会了御剑,不过到那时,贺枕已经能御剑在空中捞被丢出去的谢无非了。
至于小蕴宜,则慢慢适应着来的,后面也逐渐学会了。
…………
祝忘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嘴角犹然带笑。
岑蕴宜有些好奇:“师…是在笑什么,扶摇可否说与为师听听?”
祝忘对她眨了眨眼,回道:“想起了一些往事,不值一提。等我能御剑了,再说吧。”
岑蕴宜便明白过来她想到的是什么了,她也陷入回忆,冰一样的脸上忍不住带上一丝笑。
从前她只觉得回忆如冰,最是沁人,从不敢多想。如今……
“不过……我可没有那么经得住摔,所以师父还是让我慢慢适应吧。”祝忘似有所指,笑着说道。
想要克复那种恐惧感一时半会是没办法做到的……
还是徐徐图之为妙。
就这样,祝忘在凌云门中的修行,终于开始了。
【作者题外话】:想看番外吗,想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