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灵石已黯。
离开测灵石,脚落在石砖上,祝忘才感觉到大大的不妙,后悔没带个幂篱遮面。
现在看到她样子之人绝对不少,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行踪这几天怕是就透明了。更别说她随时抱着兔子,一找一个准。
待她与方漆二人会合之后,祝石迫不及待跳回她怀里。有几个凌云弟子向这个方向走来。
凌眉啧啧感叹:“以后也要称你一声道友了。虽然称仙子也挺好的……”
祝忘白了他一眼,抱着兔子哼声:“我们也算有些交情,为何不呼姓名?”
凌眉摸了摸后脑勺,一想也是,可能因为他还是下意识把祝忘与泉久安放在一起,所以恭敬居多。但仔细一想,他们还是以朋友方式相处更为合适,但他又苦了脸:“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字呢。”
这倒是有些难办,她自己也未曾想过呀。毛茸茸的兔子脑袋蹭了蹭她手背,道:“我倒是觉得,‘扶摇’合适。”
祝扶摇?听起来意味倒是不差。
祝忘沉思片刻,出声询问两人:“你们觉得扶摇如何?”
方漆道:“扶摇直上,自是好极。”
凌眉眨眨眼:“的确如此。”
于是她愉快地定音拍板:“那就扶摇吧!”
这下轮到两人傻了眼。一般来说,取字是由长辈。即便自己取也当慎重……这是不是太草率了一点?
凌眉方漆两人对视一眼,无端想起来初见时通报籍贯,祝忘也是这般。现在看来都是临时决定,而非不愿。
祝忘见两人眼神,在心里和祝石说悄悄话:“他们肯定觉得我隐藏甚多,讳莫如深吧。”但是又没办法,谁让她对自己了解还不如旁人多——就说最基本的,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呢。
知道的不肯说,她不知道的还能逼着他们说不成?各人有各人的原因,她也非是不能理解。
要说迷茫,她一开始是迷茫过,也恐慌过。但比起害怕退缩,她更愿意被裹挟着向前行,直到有一天有足够的力量,能够自己打碎枷锁,得知真相。
她只愿意这样做。
说话间,祝忘眼角余光瞥见凌云弟子等待于旁。
那凌云弟子见她看过去,忙行礼,与她说起谢无非的交代:“谢长老请师姐前往凌云内客房暂住,免去其他大会流程,次日前往天心塔。”这弟子看向她时,神色有藏不住的惊羡。
这一安排,是直接免去了复试终试。须知天心塔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开的。要么贡献出众,要么就只能成为内门弟子后,还要打擂台赛夺名次才能去上一回。像是其他宗门天骄,也有送礼来凌云测试的。而天心塔之钥在本代长老谢无非手上,每回开启都会耗费如海一般的灵力加之宝物数件。而钥匙传代是血契认主,一般是上代守塔人已逝,才会有下一代。
为祝忘特地开一次天心塔,阵仗显然是有些太大了。
祝忘不清楚其中关节,只是略点头,问起二人打算。
凌眉则说自己同她一起去。之前也有凌云弟子找过他,待收徒大会事毕,谢无非长老会亲自为他洗去根基。凌眉说这话时脸有些扭曲,想来是听说过洗去根基有多疼,即便如此也要入门凌云,可谓志坚。
方漆倒是没别的安排。但是她一个人待着,若又碰上那吴家小子,祝忘也不太放心。因此她便询问弟子可否通融一二,谁知那弟子当即就应下,热情非常。
祝忘却不知道自己是块香饽饽,以后在凌云门内也绝对炙手可热,只是多开客房一间,哪里能有不允许的?就算以这弟子自己的权限办不了,那也得办了。
如此一来,三人都有了代表凌云门贵客的令牌。
————
一番折腾下,祝忘三人换了住处,还可被允许在宗内除禁地外随意行走参观。原本祝忘也想去,但考虑到明日要去天心塔,便暂时按下了念头。
以祝忘的体质和灵根来说,她根本无需刻意修炼,筑基也是一步之遥。但听从祝石的劝告,以凌云心法塑筑基之体,显然不会坏,因此她一直压着体内灵力,不曾突破——毕竟不管她是不是什么心法都能修行,基础心法却只能决定一个。
既然不能修行,那养精蓄锐的方法就只剩一个了:入睡。
这一次她倒是自己乖乖掖好了被角,没让祝石来操心。
————
还是桃花树下。
她是真的很中意这棵树,不然也不会老是往这里跑。
只是这次她喝醉了,酒坛倾倒,酒液一大半都养了那棵树。那树若是有灵,大概也会叫苦不迭吧。
好像有谁叫她,声音熟悉。咦,一睁眼,怎么看见了三个小师弟?
她招了招手,另一只手支地,想爬起来。
哪个是她真的小师弟?她伸手指晃了晃,对他笑。
然后就看见三个脸色铁青的小师弟握住她指尖,想发脾气却又发不出来。她一个醉鬼,有什么好跟她计较的呢?
她笑嘻嘻地问,我的酒呢?你不会也想喝才给我藏起来了吧?
三个小师弟眉毛一皱,刚要说什么,被她用食指按住了。她轻轻柔柔地笑了一下,又温言软语地说:“嘘……不要说话,你若想喝,我留你一点,我还藏了好多呢。只要不给小师弟发现……”
听了此话,某人是真的想发火,无奈比一杯倒还不如,闻酒便醉——这醉鬼指尖被酒浸湿了,是好浓郁一股桃花酿气味。
“小师弟,小师弟?”她好奇地叫了他两声,又戳了他一下——小师弟应声而仰面倒,扑起一地花瓣。
第一回合,小师弟,卒。
…………
小师弟大概昏了个一天吧。悠悠转醒后看到多了一地的酒坛,收拾走后愤而离开,转头来了个全副武装奇异打扮的人。
她左右思量,摇头晃脑,也没认出来是谁。就是身量有些熟悉……和她那俊俏好玩的小师弟颇为接近。
她眨眨眼睛,眼带笑意问他:“你是谁呀?和我家小师弟好像,就是……”她把酒坛从怀中挪开,晕晕乎乎站起来,用两只手比量了一下,“就是……咦?哪里一样?”
小师弟不忍卒看,因为她晕了个倒转,手指比量的完全就是那棵树。
但她不管,拍着树的“肩膀”,笑盈盈地跟她“小师弟”说:“我跟你说,有个人来抢我酒,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特别坏……不过还挺好看的。嗯,大师兄也好看,三师弟也好看,小蕴宜也好看。”她托住下巴,补充道:“但还是小师弟最好看。”
她不知道自己双颊酡红,双眼如丝,也不知道自己在跟一棵树说话。
但是回过头来,打扮地密不透风的人隔着纱布也没能遮住脸红,被她莫名其妙一瞧之下,落荒而逃。
第二回合,小师弟,卒。
…………
不知道第多少次有人来这树底下的时候,她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这好看得跟天仙似的。
但是这人老盯着她——若是要抢她的酒,天仙也不行。
小师弟叫她,他是特意打扮过了,虽然对醉鬼打扮十分浪费表情,但是他就是鬼使神差这么做了:“你的酒都藏在哪里?”
醉鬼盯着他,左看右看,半天后才说话,“你是不是要偷偷告诉我师弟?”然后迅速反对,“不行,不行,我不和你说话。”
小师弟也学乖了,他拿出温和的笑容,顺着醉鬼的毛,温声道:“我不告诉他。就我两个知道,好不好?”
“就我们两个?”
小师弟说:“就我们两个。”
她忽然凑近小师弟的脸。她眼睛漂亮极了,如剪秋水,邃如湖泊。没人能在她突然靠近下无动于衷,何况她是个不讲道理的醉鬼。
这一下,吓得小师弟心跳都停了片刻。
她缩回去,鼓气哼哼:“不信不信,你在骗我。你刚刚躲了!”
小师弟沉默下来。可能是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讲道理,也不知道怎么套她的话,也有其他可能说不一定呢。
但小师弟总归没说话。
好半晌,他说:“师姐,为什么一定要喝酒呢?喝酒总归是伤身的吧。我听无非师兄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摸了摸下巴,总归把这一句话听进去了,满脸的笑意也收起来,眼神变得有些迷茫。
好半天,她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我是爹捡回去的,还有个娘。”
小师弟静静听着,未做催促。
有风拂面而来,卷起花雨追逐,又四散。
此时已是破晓,天空中星星也要消失了。
“但是我去时,娘就已经不在了,我从没问过她的事。”
“但是我从爹那里知道,我娘喜欢喝酒,我爹也喜欢,我常常看他醉到夜深,或是爬不起来。”
“直到很久以后,我爹也没了,我被他托付给了师父。师父不让我去探究他们的过去,不去探究他们的亡故。但是我不愿意浑浑噩噩地接受他的理由,不愿意真的放下。”
“所以……”
“我听他的话,乖乖地做事,直到他以为我已经放下,很多事也不再瞒我。”
“就像我这些年见到的很多事一样,他们也并不是无缘无故没了的,而是死于阴谋。但是我报不了仇,因为我凭自己的力量做不到。师父也做不到,因为他还有凌云,他不能舍凌云而全意气。正是因此他对我诸多补偿,诸般疼爱。”
她把自己蜷起来,轻轻地说:“其实我爹不爱喝酒,爱喝酒的是我娘。”
“我后来才明白,他说自己爱喝酒,是因为想替娘喝遍天下所有的酒,替她活着,全她遗憾。我爹真正喜欢的是游山玩水,他说想带着我娘和他的孩子到处走走,再编本游记作为传家之宝。爹说娘觉得他字丑,他就说不许后人看,这样谁也不会知道……然而都没有机会了。他们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一个我。”
只有一个我。
所以我身上带着诸多的祝福和补偿,但是这些,都是别人的遗憾。
“那你呢?”小师弟终于问出一个问题。
“我吗?我喜欢此方天地花草,喜欢在太阳底下睡懒觉,这天地的一切灵秀,我都喜欢。”
“师父不让我出远门,我能理解,也可以接受。但是迟早有一天,他打不过我了,我就会自己做主了。”
此话一落,她忽从地上跃起,脚尖勾住佩剑一抖飞至半空,右手拔剑出鞘轻接落花。剑与主人共鸣,发出欣喜的剑吟。
曦光在剑上掠过,“未展眉”三个古字熠熠生辉。
她笑着对小师弟道:“小师弟,敢不敢来比上一场?”
平日里小师弟是绝不会答应的,因为这是被单方面暴打——他还是很要脸的。
但不知今日为何,他着了魔还是被下了降头的什么缘故,他竟然答应了。
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
不过当然,结果还是被打了一个落花流水——
这一点,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改变的。
————
凌云主峰中。
掌门居所其实很清简,符合众人对掌门的印象。
三百年过去,谢无非主动寻来此处,掌门还是有些意外。
更令人意外的是,谢无非换了一席蓝衣。
“你想放下了么?”掌门问道。
谢无非淡淡点头,平静道:“遇到一个小姑娘,灵根与她一样。大概是天意吧。”
掌门点头,“这是我宗门之幸。不过,只是灵根一样?”
“只是灵根,样貌不似,年方十六。”谢无非道,“出自丰都。上五宗皆有意,她却一意拜入凌云。掌门手眼通天,这些你心中都有数,我便不说什么。”
“不是她?”掌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冀。
谢无非眼中却有一丝讥讽,背后的拳也握紧了:“若是她,早便藏起来了,何必送到你眼皮子底下?”
掌门陷入了沉默。他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未曾开口。
“我走了。”谢无非说完便大步流星离开,仿佛不愿多待。
竹舍空空,又只剩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