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兽肆掠的城市废墟上，狂乱血杀气息霎时沉淀下来，有那么一小会的静默——黎风沉默；苏蓝沉默；一众海国战士沉默；咆哮暴走的海兽沉默；连垂死呻吟的无辜者也有那么一会的止息。
洛璎静静地盯着慕渊，看他飘摇的长发，看他洒逸的衣襟，看他溺爱的浅笑，看他渐白的面颊与漫红的胸膛。于是持着锋锐簪子的手臂轻颤，湛蓝若宝石的眸子泛起涟漪，嘴唇张合，有话要说，却酥胸起伏，哽咽着艰涩难语，最终化作了洁净两颊滑落的两缕清泪。
——从最初懵懂纯真的师徒深情到而今成熟冷冽的异行陌路，一切的一切，竟是如此戏剧而催人泪下。
慕渊抬手，轻轻抓住洛璎手心，肌体接触，彼此都能感受对方的温度。一个温热，一个清凉，不……是刺骨冰凉。
洛璎身子忽然一颤，“老、老师……你的手？”
慕渊保持温雅宠溺的笑，紧了紧洛璎的手，然后轻轻将之一抽，金色簪子缓缓拔出，鲜血蠕动，妖艳触目。两者合握的手在虚空顿了顿，慕渊松手，低眉看了一眼正如柱涌血的胸膛，用手按住，然后血就不流了，胸口豆大的血洞奇迹般愈合过来。
直到这时，慕渊才低声问道：“孩子，这是你的决定？”
“老师，这一次是你错了。我是个孤儿，哪怕粗懂四象八卦，谶书预知，亦无法逆推亲生父母是谁。所以，我不知道给我生命的人是谁，他们对我而言，只是一个虚渺概念，谈不上重要与否。只有您……老师，您才是我生命中第一个重要之人，存在价值超过我的生父生母。无论你做什么事情，我都该向着你，帮着你，可……唯独这件事情不行。”洛璎强行压下心中悸动，冷静下来，泪眸凝着依旧和蔼可亲的老师，抿嘴：“老师，请您收手。”
慕渊摇头：“你不懂的。”转头看了一眼沉默伫立的黎风，顿了顿，又看向苏蓝以及一干目光凛冽的海国战士，轻叹，“黎风，很不错的男子。海灵，很美丽的种族。可是……无关对错，无关善恶，这件事，我必须完成。所以，海灵一族只能灭亡。不过你不用难过，我会直捣北方沧云，让整个大陆的人类与你族黄泉陪伴。”
“不对！”洛璎叫出声来，死死咬着贝齿：“您不能这样做，无论您有什么理由，您都不能如此。您知道的，以您的演算能力，早就已经预见，海灵一族会灭，但绝对不是今日，也绝对不是因您，而是吴潇和伊鳍神寂啊。海灵一族的存在，对整个星辰河系都有着惊人的时代意义，不会因任何人强势介入而有所更改。您如此作法，俨然打乱时代进程，必然遭受阻遏，有大灾难降临啊。”
“未来并非不可更改。就如同我最初对你的演算一般，你名洛璎，终有一日会如飘零落英一般枯败跌落。但结果不是如此，你熬过来了，熬过覆天仪式的反噬，熬过冰冷寿命的界限，好端端的活了下来。因为啊，吴潇出手了，他打破了宿命桎梏，强行更改了你的结局……”说到这里，慕渊再度叹息：“所以，未来并没有预见或想象中那般顽固，吴潇可以，我同样可以。这一次，憋着我作为生者的最后一口气，我一定要完成此事。哪怕打乱时代节奏，哪怕遗祸整个蓝河，我也不可收手。因为，这是伊丹对我所提起过的、唯一一个请求……”
作为生者……
伊丹……
洛璎倒吸一口凉气，慕渊这句话里包含太多信息，虽然含糊，但不妨碍她的推测——极乐净土！老师以某种手段去过死者世界，而在那个玄奇神秘的世界与伊丹相遇，她对老师提出了这个请求。所以，老师要毁灭整个亚兰大陆！而作为代价，老师愿意以死谢罪，所以……这就是老师作为生者的最后一口气，必须完成的最后一件事。
久久沉默后，洛璎咬着银牙说道：“老师，您的手好冷，冷到已经不似生者。如果这是你活着的最后一分执念，洛璎不孝，势必抵死阻拦。就如同你愿意为伊丹不分善恶，不分对错，忍着心痛做任何事情一般，我同样可以。这片土地，曾是黎风的疆土，这些海灵，曾是黎风的子民。黎风选择守护，我就必须支持。纵使必须面对的人是您，我也只能咬牙承受。”
说话间，洛璎轻步后退，拉出三丈距离后，轻轻一拂胸口珍珠配饰（沧海战争后，洛璎的纳器由法袍换做了挂饰），一只暗红色瑶琴悬浮而出，被她抱在胸前。微微迟疑，终是狠狠一咬牙，席地盘膝坐下，低声：“老师，您的琴艺超凡脱俗，弟子不才，可请赐教？”
细指轻轻拨了一下琴弦，便荡出一段音律，洛璎将瑶琴磕在双膝，双手按住琴身，保持作势欲启奏的姿势，等待慕渊回答。
慕渊目中泛起一抹讶异，轻声问：“忏魂乐章？”
“不，沧、海战争已经结束，我不会再弹这等绝杀琴曲。这一次，我要弹的是一支祝福曲。”
慕渊点头，同样盘膝坐下，未见其纳器，便见一只古琴至虚空落出，稳稳落在他的手中。两人相对，保持同样姿势，屏息静默。在某一个时间点，两人似达成某种默契，没有眼神交流，更无言语知会，便心领神会同时拨动了琴弦。
然而，琴音短促，甚至不成音节，便戛然而止。
慕渊只屈指拨了一下弦丝，便荡开杀伐滔天，惊心动魄的压抑感，宛如无尽永夜降临，赫然埋葬整个世界。
洛璎同样只弹了一下，那是一种柔软的，绵长的，舒人身心的律动，但音节不全，瞬起而瞬灭，被慕渊杀伐惊悚的琴音狠狠压制下去。
于是洛璎身子摇曳，嘴角溢出献血，按在琴身的手再难动摇半点，已无法继续弹奏。
“海灵一族生而澄澈，是河系中最纯美美好的种族。因此，海灵一族有着一类与生俱来的力量——祝福之力。这与奇迹种族蓝田一族的祈愿不同。祝福是客观的期待，祈愿是主观的向往。所以，蓝田一族本身拥有无穷无尽的祈愿力量，而海灵一族只能给祝福对象提供给力量。刚才那一瞬，我虽不知道你启奏的什么曲子，但其中玄奥之力已可承纳海灵族人体内的祝福力量。孩子，你真的长大了。能够悟出这样的曲子，已可见你的飞速成长。多么温暖而甜美啊，若非你我差距太大，或许我刚才那一声忏魂乐章还不能压制于你。”
慕渊轻声叹息一句，起身，将古琴收回，抬步想洛璎靠去。直到两者相距不到一丈时，一个人影闪过，横隔其中。
“慕渊前辈，若你要伤害洛璎，还请先拿走我的性命。”
来人自然是黎风，刚才洛璎与慕渊的较量，以他的能力的确无法插手。但现在所谓的较量如毫无悬念结束，黎风便不能继续沉默。因为洛璎是他的妻子，若慕渊要对付她，黎风就必须站在她的前面。
“孩子，让开吧，我不会伤害洛璎。”瞧见黎风质疑的眼神，慕渊含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继续说：“这丫头是我唯一的弟子，宛如我的女儿，哪怕我答应伊丹毁灭整个海灵一族，也不会伤害她和她所倾心的你。乃至是你的女儿黎姗，我也可以放过。”
说话间，手心幻力流转，化作一股推力，虽强劲，却不伤人，只是将黎风强行推开。如此，洛璎和慕渊之间再无阻碍，就这样面对面静默对视着。
洛璎的身子颤抖的很厉害，想要挣脱束缚，但慕渊的手段何其强大，随便一道魔法阵图都可以彻底封死她。久久无果后，洛璎抬眸，“老师，这一次，你真的错了。”
“孩子，我早已说过，我知道错，但我只能将错就错。”慕渊摇头，叹息着说道。
“不，我不是说你要覆灭海灵的事，如你所说，无关对错，只因是伊丹的请求，所以我没资格对你的作法做任何评价。我说的事是，你既然选择毁灭海灵一族，就该将我、黎风、黎姗一同抹杀。答应的伊丹的事情，就该完成彻底，这才是不可一世的游侠幻想师，这才是力挫叶皇的慕渊，这才是……我的老师。”
洛璎的眸中多出了某种东西，那是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芒，旋即有无力的话音绕开：“老师，你的演算向来很准。你的演算中，伊丹再难回归，谶语成真，生死本源的生命形态收回本源力量，海洋之心粉碎，伊丹再无复活可能；你的演算中，我名洛璎，终有一日会如凋零落英一般颓然落下，所以，这一天来了，我的枯萎之日到了。
原来，命运就是这般牢不可破，盘根错节的因果之网，在很早以前就已然冥冥所指。原来，云皇席卷，覆天仪式、水淹沧云、忏魂乐章……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象，那不是谶语预见之日。只有今日，谶言应验，我的劫难，其实就是老师您……”
慕渊沉默，半响后摇头：“孩子，就算是伊丹的请求，老师也不会害你。亚兰大陆太小太小，如你一般优秀的幻想师本该在更辽阔与璀璨的世界飞翔。所以，海灵一族，对你而言，应该毁不足惜。我可以帮你拿到亚兰界出入权限，去光明界吧，吴潇的旅团就在那里。以你的能力，有资格加入他的旅团。那之后，你可以看到更辽阔的天地，找到这一生真正的追求。”
“那么……黎风呢？吴潇可以接纳我，但绝不会接纳黎风。”洛璎摇头，怎可舍弃黎风随吴潇去追寻无关得失的辉煌？
“黎风可以和你一起。”慕渊微笑，张开手心轻轻抚了抚洛璎的头，信心十足。
“吴潇是个怎样的人，你应该清楚。别说黎风，就算是黎姗，他也未必接受。他的旅团，是不需要弱者的。”洛璎依旧摇头，湛蓝的眸子中泛着死灰，“如果老师执意如此，就请取走弟子性命。当年若非老师，我不会有今日成就，甚至早在那时就已经稀里糊涂死掉，所以你取走的我性命不需要怀罪，动手便可。”
“孩子，你累了。”瞧着洛璎眸中越发浓厚的死灰，慕渊长长叹息，按在她头上的手忽然紧了一下，玄奥幻力流动，她的双目泛起迷离，俏小的身子轻轻摇曳两下，侧倒坠地，陷入了深度沉睡。
做完此事，慕渊回头看向黎风，“带洛璎走吧，不要因你心中的一念之仁而误了洛璎与黎姗。”
黎风沉默，静立着不动。
慕渊又说：“相信我，你们可以安然离开亚兰大陆，而且吴潇也会欣然接受你们。”
“为何？”黎风原本不为所动，但提到吴潇，心头忽然一悸，忍不住问了一句。说话这会，黎风向洛璎靠去，将她跌在地上的身子轻轻扶起来，用肩膀抵着她的头，看她安然睡眠。
“洛璎懂得演算之法，对吴潇的旅团有不小提升，所以他会接受洛璎。而黎姗，她很特殊，涌有一种她本人也不了解的能力。她的存在，就宛如海灵祝福力量的传递媒介。吴潇若得到她，便能得到无穷无尽的祝福力量，再结合蓝田一族的祈愿力量，他的旅团便可长盛不衰。所以，黎姗的重要程度还在洛璎之上。
若黎姗和洛璎开口，吴潇会毫不犹豫接纳你。所以，你们一家三口都可以去更璀璨的世界创造辉煌。你曾为皇者，心中早已铭刻一个王权霸业的影，你的野心，其实从未泯灭。这对你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实现抱负的契机。”
黎风将洛璎背了起来，静静地看了慕渊好一会儿。忽然笑道：“前辈清楚我曾为海皇，那自然不可舍弃我的子民。你的提议很诱人，但我不敢接受。所以，请动手吧。”
“顽固……”慕渊目光深邃地看了黎风一眼，又看了一眼恬静沉睡的洛璎，低声而语。
却在这时，有一个坚定男声响起，“当罪恶横空时，世间必将出现与之相对的力量加以制衡。这便是亘古不变的均衡法则。所以，慕渊前辈，我们来阻止你了。”
话落的瞬间，空间炸开一道绚烂的光，一青一红两道倩影联袂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