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渊前辈，你深居幻海数百年，或许你无力消除幻海恨意，但对于幻海恨意的了解定不会少，吴某还请先辈赐教。”
吴潇本不指望慕渊能帮自己多少，但关于幻海恨意产生的根由还得向慕渊请教，毕竟，无论做任何事情对症下药都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慕渊静静地看着吴潇，似要在吴潇沉凝的脸颊上寻找什么，半响后微笑道：“你是一个执着且坚韧的人，性格沉稳，心思缜密，行事果断。可你也存在太大的缺陷，需要弥补。我且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便好。”
“前辈请说。”吴潇话语郑重，目光却隐隐有些不耐与不屑。
慕渊含笑而问：“你为什么要消除幻海的恨意？”
吴潇眉头轻轻紧了一下，正对着慕渊温和的目光，如实回答：“我需要力量，如果我能消除幻海恨意，星光龙就愿意与我缔结血之契约，成我幻灵，为我而战。”
慕渊微笑着点头：“正是如此，你的真正目的是得到星光龙。换句话说，如果星光龙提出的条件不是消除幻海恨意，而是其他什么，你就会对幻海不闻不问。”
“是。”吴潇不觉不妥，直接点头回答。
慕渊摇头，目露幽光：“你错了。你的缺陷就在此处，对力量渴求的执念太过强烈，做任何一件事的最终目的都是获得力量，一往无前，却忽视途中的太多东西。到了最后，你或许会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失去了最为重要的人或物。”
此刻慕渊的话竟与不久前的割雨有些相似，吴潇微微一怔，进而厉声反驳：“我的确渴求力量，甚至为了力量可以不惜利用某些我所珍视的人。可是，你又凭什么如此评价于我？我所珍视之人或物，我定然竭力守护，怎可能失去？！”
“真的……是这样吗？”慕渊依旧含笑，只是此刻的笑意隐隐带了讥讽，“与吞火鱼战斗之时，你可以利用你恩师的名义借助割雨的力量。在你眼中，你所珍视的老师的价值就是一次割雨相助的机会。”
“胡说！”吴潇话锋更声，甚至沉寂的双目已有怒火，“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莫师在我眼中，无可替代，怎可用价值一词？又怎可以价值衡量？”
“忘忧姑娘因无法承受幻海排斥以及深海环境的压迫，因此险些殒命，而你竟毫无察觉，这你又作何解释？”慕渊自然无惧吴潇的怒火，针锋相对。
“我……”吴潇想要继续反驳，此刻竟感理屈词穷，目中怒火渐渐淡去，半响后对慕渊郑重抱拳：“多谢前辈指点。”
慕渊看了一眼吴潇，轻轻摇头，却不再言语。慕渊还有一句话没有说——你之所以交好忘忧，其目的就是在未来利用忘忧而得到亚兰界主的帮助。
“幻海因蓝河本源的力量渐渐产生了生命意志。他就像一个初生的小孩，纯真无邪。一如纯白画纸可以被任何颜料轻易染色一般。幻海同样容易受外界的任何东西影响。
亚兰大陆，种族矛盾尖锐，海灵与人类的战争已经持续数百年。无数海灵战士战死沙场，他们死后所化的海洋之心带着强烈的憎恨、痛苦、无奈、悲哀等等负面情绪。这些情绪与幻海相交相融，渐渐影响到了幻海意志，幻海恨意由此而生。”
一阵静默后，慕渊终于说出幻海恨意产生的根由。
吴潇认真道：“多谢前辈。”
慕渊不以为意地摇头，凝声道：“其实这个问题你本不用问我，如果细心去感受，你应该能听到的。整片幻海都荡着绝望的哭诉声，这是无数海洋之心发出的哀嚎。
这片幻海，其实是一片泪海。他整日整夜都在哭泣。”
吴潇点头，静下心来感受。果然，心平气和之后，隐隐能感受到到莫名的哀恸，就像是无数凄厉亡魂正在默默流泪。
“我懂了，与其说是恨意，不如说是哀伤，因悲起恨。”吴潇蓦然抬眼，凝视着眼前温和而笑的慕渊。
慕渊凝眸道：“幻海因蓝河本源而诞生生命，拥有与生俱来的生死本源。你体会与消除幻海恨意的过程，同样是感悟生死玄奥的过程。这对你而言，是比之得到星光龙相助更大的机缘。
你，真的懂吗？”
吴潇点头：“如果我至始至终以得到星光龙为最终目的，我必将失败。错失机缘的同时，亦失去星光龙的相助。”
慕渊再度盘膝坐下，轻轻捧起身前的海洋之心，道：“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你此次失败，幻海必定将你逐出，此后你再难触碰幻海一丝一毫。”
吴潇深吸一口气，轻轻闭上双眼，心明神静，倾听幻海的哭诉。
***
黑暗中有光，是血色的光，顺眼缝不断挤入眼瞳，视野霎时渲染殷红。
吴潇看到了，无数海灵战士持着刀剑长戟拼死冲杀，人类军队冰冷的铁蹄践踏而过，荒原上枯骨遍布，血染天穹。无数亡魂环绕着，凝视南方的家园，泪水轻然留下，消融于荒原。似有疑问萦绕不散——
为什么会有战争；为什么会流鲜血；为什么……潸然泪下？
忽有那么一瞬魂悸魄动，少年淡漠世俗与生死的心亦被血色的哀凉所渲染。
进而，眼前血色的画面忽然崩溃，若镜面破碎一般，化作无数碎片，盘旋交错着再度重组，新的画面再度成型。
眼前是白茫茫的世界，纯白的天地，纯白的植被，纯白的河流，纯白的山川，目中一切均是雪花一般透彻的纯白，宛如一张未曾起笔的画纸。
忽然，纯白天宇间有了血色，如若鲜血，遍布天宇，进而化作无数血雨倾盆而下，纯白世界陡然化作凄厉炼狱。
血色与纯白的交织中，有婴孩的哭泣声哇哇想起。
定睛看去，斑驳地面突然多出团襁褓，初生婴儿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血色天宇，纯澈的双眸为之染色，成为凄艳的红。
吴潇的身子陡然一颤，他明白了——眼前的婴孩就是幻海的生命形态，他的哇哇恸哭声，正是幻海悲意弥漫的苦涩。
吴潇渐渐走近，俯身轻轻抱起襁褓中的婴孩，正对着他已然血红的双目，吴潇轻抚他的稚嫩脸颊，抬手遮住他的双目，不愿让着炼狱般的色调沾染他的眼球。
可就在这一瞬，婴孩的哭泣声陡然尖锐起来，绝望的啜泣声已经变调，像是刺耳的讥讽之笑。
吴潇的身子猛然一僵，如有万千尖刺陡然穿透自己的身体，剧烈的疼痛令吴潇躯体颤抖痉挛。有可怕的排斥力量陡然袭来，要将吴潇驱赶出去。
吴潇的心一沉——我错了，我抱起他，轻抚他，在他看来仅仅是没有价值的怜悯。这是伪善，仅比那些始作俑者多了一层伪装而已。
吴潇忽然想到了星光的话——能消除幻海恨意之人，必然是温柔善良之人。
所谓温柔善良究竟又是何意？
吴潇所识人中，善良之人当数忘忧为最。而忘忧的善良又体现在何处？仅仅是字面上的解释：心地纯洁，纯真温厚，没有恶意，和善，心地好？
不对，不仅仅是这些。
吴潇的心猛然一颤——忘忧真正善良之处在于以血为引，以身代受。一切鲜血与罪恶都愿以柔弱的躯体默然承受。
吴潇恍然大悟，瞬间明白了温柔善良的真正含义——
在这里，温柔与善良本就是同一个含义。
善良之人，当属忘忧。而温柔之人，在吴潇所认识的人中，仅有一个。
那是一个出生在玄天的男子，他在被压制的囚笼世界以温柔之光解放无数挣扎亡灵。
罪恶平原，以身为饵，以血为食，直到生命耗尽的最后一刻……
吴潇豁然抬眼，嘴角有了温和会心的笑。
忍着全身传来的可怕剧痛，轻轻放下襁褓。血雨漫天的世界里，吴潇盘膝而坐，与襁褓中的婴孩相对而视，静默承受源自这片天地的无限哀恸。
血雨不断滴落，渐渐腐蚀婴孩的包裹，露出他光洁无瑕的身体。同样的，血雨侵染吴潇的衣袍长发，使之衣衫破碎，发丝散落，露出肌体部分亦开始一分分消磨，仿若整个人都将湮灭于这片血海世界之中。
忽然，婴孩停止了哭泣，睁着血色的双目静静地盯着这个突兀闯进这个世界的男子。
吴潇与之对视，温和而笑。
渐渐的，婴孩眼中的血色一分分消磨了。漫天哀意中，他的双目恢复了纯真，露出清甜响亮欢笑声。
随着婴孩的欢笑，吴潇所承受的排斥力量渐渐消退了，似乎这片天地已经认可了吴潇的存在。
血雨依旧在下，而吴潇的身体已经停止了腐蚀与消磨。
艰难支起仅剩一只的腿，吴潇轻轻抱起全身裸露在外的纯真婴孩。
“或许我无法替你消除弥散这片天地的哀伤，但所有疼痛与苦涩，我可以陪你一起承受。
我承诺，我必将终结人类与海灵的战争，令惨死的亡魂得意安眠。”
吴潇抬手去抚婴孩脸颊的同时，婴孩亦伸出精致的小手，与吴潇的手在虚空相碰。
那一瞬间，双掌相击，若同达成了某种生死承诺。
漫天血雨陡然退去，整个世界再复纯白与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