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渊死了，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临死前，嘴角依旧噙着温和的笑。整个过程，皓光沉默看过。不知为何，这人分明冥顽不灵，剑走偏锋，无疑大奸大恶，但皓光对他升不起半点厌恶感，反而莫名敬佩。或许是慕渊的临终之语给了皓光隐晦提示，隐隐猜到了一件可怕之事。而由此逆推，或许慕渊一切不可思议的作法的最终目的就是抵制那件事情。
轻叹中，皓光走近，想收拾慕渊的尸体，但刚刚触碰到他的手臂，便见他全身泛起氤氲光雾，扭扭曲曲，转而消散了干净。唯有一粒晶莹剔透的珍珠悬浮而出，正是慕渊的纳器，也就是伊丹送给他的唯一礼物，仅见它虚空跳跃两下，忽而化作流光，向幻海方向飞掠了过去。
皓光心头一沉，想起慕渊先前的话——眼前的慕渊只是他本尊的幻想分身，那么其本尊应该还在幻海海床。那么……慕渊或许没死。
不过，慕渊终究是活不久了，蛇神彝的诅咒，召唤海龙神的可怕反噬，还有就是，幻力以及幻域权限的极致消耗。以上种种因素，已足以压死慕渊。
顺带一提，皓光不知道的是，慕渊操控幻海之水，使用的力量就是吴潇掌握的暗元素魔法，地心变。长久维持地心变，造成的消耗惊人可怕。且，每一滴血雨中，都充斥忏魂乐章的绝望之力，对慕渊的寿命亦造成强烈冲击。
此刻，天宇已经停息的血雨，已成为慕渊走到生命尽头的最有力证据。
这一场血祸，终究停止。但阻止者其实并非皓光，更非可儿。血祸始于慕渊，亦终于慕渊。至于其中蕴含着怎样的意义，兴许只有漫长岁月后的某一个时间点才会浮出水面。
轻轻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后，皓光向先前那间还未崩溃的矮房走去，可儿就在那里，欲带她再回沧云。却在这时，有两道光影飞速闪来，立于皓光身前。
来人正是洛璎与黎风。
“阁下……可问……”
黎风斟酌着语气正欲发问，皓光则先一步回答：“这一场灾厄已经终止，慕渊前辈收手了，如果没有其他事，在下告辞。”
黎风与洛璎相视，能看出皓光的不耐，但二人都没有让开。
黎风沉吟，忽而沉声问：“阁下，可否告知，慕渊前辈他……”
“他还活着，就在幻海。”皓光回答，同时也不想再搭理这二人，心头唯一担心的只有可儿，所以迈步绕开二人，向可儿那边走去。
“可问少侠名讳，海国必将铭记你的恩情。”黎风定定盯着皓光消瘦背影，那一头银发宛如九天悬河，霎时飘渺空濛。于是黎风提高音量，大吼而问。
皓光的身子微微顿了一下，皱起眉头。海灵一族的神奇伟力，经过这一战后，皓光已深刻体会。而且，那种温馨的祝福之感，当为孤独者穷其终生最向往之物。皓光想到了神寂，那个与自己同样行走着孤独旅程的男子，一生的挚友。如果……某一天，神寂也能品味一番此等温馨，定会怡心舒爽吧。
“神寂，我的名字叫伊耆神寂。”皓光并不回头，只是淡淡说道：“如果你们某一日想报恩，我不会拒绝。”
听到皓光的回答，洛璎面色猛地一僵，盯着皓光的背影张嘴，却久久说不出话来——果然、果然，先有吴潇，再有伊耆神寂。两人给予海灵一族太大的恩惠，所以，如谶书预言，漫长岁月后的某一日，海灵一族将因这两人而灭亡……
“洛璎，我们去幻海吧。”黎风盯着面色苍白的洛璎，轻轻将她搂在怀里，低声而语。
“不用了，老师现在不愿见任何人。”洛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悸动，抬眸：“我们回去吧。黎姗一个人在家，我不太放心。”
黎风沉默，片刻后点头，两人踏上归程。
“皓光！”
可儿醒了，看到皓光正守在自己面前，以为是错觉，便抬手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睡眼，确定眼前含笑的银发男子就真真盘坐在自己身前的地上后，大喜，跳起来惊呼，一把抱住皓光，一口就咬在他的肩头。
皓光皱眉——这个女人，到底用了多大力气，似乎已经将肩头皮肤咬破了。
皓光忍着肩头疼痛，不敢乱动，免得伤到可儿的牙，让她咬了好半响后，她终于口下留情，而皓光已是一头冷汗。
“猪！！”张着水灵灵大眼凝视皓光良久，可儿忽然凶巴巴叫骂起来：“你居然敢去找死，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死了，可儿一定一定一定会毁掉海国，也毁掉沧云，毁掉你要守护的一切东西来报复你！”
可儿没有问关于慕渊的事情，心头也不关心此事，只要此刻皓光还在眼前，那么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
“下一次，我会带上你。”皓光心绪复杂，不知作何回答，沉默一小会，便说出这么生硬的一句话。
“呸呸呸……殉情？！”可儿撇着嘴，满眼珠子不满：“下一次，你就躲在可儿身后就可以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沉睡后，我的力量境界有了松动，而且力量强度也莫名其妙提升了许多。我有种感觉，现在就算我面前出现一个魔幻级敌人，我也可以轻易击退。”
皓光双瞳轻轻一收，想到了海灵的祝福力量。可儿与自己相同，因祝福力量而得到大造化。
安静一会，皓光眉头凝紧，发现自己的力量境界已经降了下来，回到了真幻级高阶，与早前相仿。不过力量瓶颈似乎不再那么牢固，应该是先前因祝福力量冲破过境界壁垒，所以此后要进阶会事半功倍。
“可儿，我们回去了。”皓光很自然地省去公孙可儿的姓氏，自己浑然不觉。
可儿则是嫣然一笑，宛如粲然绽放的桃花，妖艳夺目，“好呐，我们先回沧云，与纤然妹妹道别之后，我们就去浅蓝星辰，进行师娘给我们准备的百年试练。”
“师娘？”
“游楠夕啊！”可儿不觉羞涩，做了一个鬼脸，一把抓住皓光的手心，“你师娘就是我师娘呐。”
皓光被可儿一拉一扯拖着僵硬前进，好久好久都不能回过神来。
***
神寂界，浅蓝星辰。
“念尘界主，楠夕有一问，还望如实回答。”亚兰大陆的一战早已被凉亭内的三人投影窥探，所以游楠夕与伊耆绝天已经知道结局，心头的忧虑已经消散，此刻开始关心另一件事情。
“但说无妨。”独孤念尘微笑，点头而语。
“慕渊，是你布局中的一部分？”游楠夕凝着晶莹美丽却淡漠若冰的双目，不冷不热问道。
“念尘浅薄，虽通演算，但智力愚钝，布局之策不及老圣主大人，更不及龙轻雅龙大人。所以，念尘布不出如此诡谲难测的大局。这一切，都是龙大人的意思啊。”
听到独孤念尘的叹息，夫妇二人对视，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如果此事与龙大人有关，无论出于力量上的差距，还是夫妇二人与龙轻雅的亲昵关系，都不可能出手干涉。且，此事对皓光，对神寂而言，都是大造化，夫妇二人也没有可能去干预。
“我明白了。既然是龙大人的意思，我夫妇二人不作干涉，在此告辞。”游楠夕轻轻点头，旋即起身，深深地看了独孤念尘一眼，又看向身侧丈夫，低声：“绝天，我们回念音那里，皓光与可儿也快回来了。”
夫妇二人走后，山间凉亭再复寂寥。独孤念尘独坐着，端起石案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良久沉默。
“奇迹方舟、奇迹方舟……真的是可以创造奇迹的方舟？？”
悠长的呢喃声在静廖山间绕出许远许远，久久不散。
***
幻海之底，葱郁的海藻丛中心，慕渊依旧闭目盘坐于此。某一刻，他忽然抬眼，面上泛起苍白，一口殷红鲜血蓦然喷出，和着沉默海水淡去。
“呵、呵呵……”轻笑着不断咳嗽，于是有更多鲜血至嘴里溢出。这些，慕渊全都不在意，只是怔怔地看着上空，深海领域，黑暗一片，视界散不开，什么也看不到。但慕渊依旧保持如此动作，似在凝视某人，又像是在等待某人。
忽然，一道流光掠来，安静悬浮在慕渊身前，正是那一粒纳器珍珠。
慕渊张手将它抓在手心，反复几次捏紧，最终都无力松开了。
这时，一个低沉话音传来，“慕渊，以你的能力，不应该输啊。”
虽然有声音，却看不到来人。但慕渊知道，在整个幻海之中，除去已经离去的彩云，就只有海龙神会主动与自己交流。
“不，我没有输。冷皓光，公孙可儿，就算他们两人都与我同阶，用最强的魔幻组合力量也未必能够打赢我。这个小纪元之初至今八百余年，我、公孙可儿、月满河三名时代之子都已诞生。而我，是三人中的最强者，无论是天赋、境界、实力、经验，所有方面，都不是他们可以企及。所以，我一直都没有输。”
“那你……”海龙神狐疑，越发看不透慕渊。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作为上古神灵，为何在慕渊面前却稚嫩得像一个小孩。
“龙，你的寿命无穷，终有一日，你能发现其中奥妙。”慕渊不欲解释，也不能解释，只是叹息回答。而随着叹息，口中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生命气息已经虚弱到了极致，兴许下一刻就会陨落。
“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个小纪元是三名时代之子。虽然我久居幻海，却并非不探外界。就我所知，神迹界主的演算中，时代之子有五人，除去他刻意没有提名的你，剩下的是吴潇、伊耆神寂、公孙可儿、月满河。”
慕渊轻轻摇头：“神迹界主演算中的谶语是，这个时代修炼天赋最强、最优越的四人是他们，而非时代之子是他们。”
“天赋最强最优越，就已然成为时代之子。旧河纪元至今，共经五十二个万载小纪元，历来的每一个小纪元都是如此。”海龙神反驳，但话中没有底气，似乎知道自己的态度很快就会被慕渊否认。
“那你可知道，每一个小纪元中，时代之子都不会低于三人。”慕渊虚弱的笑，目中泛着睿智的光。
“你是指什么？”
“上一个小纪元，时代之子只有两人，万灵界达姿，暗黑界莫良，这有悖常规，你不觉得这一点很诡异吗？”
“确有其事。”
“其实，上一个小纪元有四个时代之子，除开达姿与莫良，圣域还有两人。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你是说……”虽然没看到海龙神的轮廓表容，但不难至其语气中猜出他的惊愕。
安静很长一会，海龙神问：“慕渊，你要走了？”
“嗯，该走了。”
“还会回来？”
“不会，也不能。”
“为何？”
“因为伊丹在那里等我啊。”
海龙神沉默了，久久不语，安静送这个了不起的人类最后一程。便在这时，慕渊已经虚弱到极点，盘坐的身子已经摇曳不稳，或许等他身子坠下之时，便是他安静离去之时。
最后的最后，慕渊想起来了，那不可思议的记忆画面在脑中飞速转动，一切一切的谜题，豁然明朗。那一瞬，慕渊暗淡的双目泛起前所未有的明亮之光。
“难怪、难怪……精通天地棋盘，周易八卦的我，竟无法逆推自己的身世。原来啊，我竟有这般了不起的来历。呵、呵呵……神迹界主独孤念尘，诸神黄昏龙轻雅，我是该谢你们，还是该恨你们呢？？”
绵长的呢喃声中，弥留之际的慕渊表情不断转变，有惊愕、有震怒、有欢喜、有失落，而最终，都化作了安详的释然。
——无所谓了，都无所谓了，我已找到新的故乡，不再是那冰冷的船械，伊丹就在那里。
那是一望无边的金色海滩，边上是不断翻滚海子的碧蓝大海，伊丹就坐在浅海域凸起的一块礁石上，温暖的阳光映在她光洁的皮肤上，粲然生辉。她双脚来回踢打着海水，似独自戏耍，又似百无聊赖，那湛蓝的眼，冰洁的鼻，浅淡的唇，无一不勾勒惊心动魄的美，映成一卷悦目娱心的水墨画。
那一刻，她看到了慕渊，于是抿嘴一笑，星辰暗淡，百花失色。
慕渊同样笑了——最温柔，最美丽的故乡，只有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