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三年神教船队沿着当年三宝太监走过的航线出行带回了欧罗巴的一些新鲜玩意儿。
北宫远命人将一座圣母像送进文华殿:
“怎么,你从前见过欧罗巴的圣母吗?”一尺见方石刻的圣母温柔的看着怀中圣子。
朱佑樘走到圣母像面前仔细端详:
“没有见过,他们的神怕是在另一个空间吧。”
北宫远哈哈的笑出声。
成化十三年正月御马监掌印太监汪直奉帝命建立西厂,汪直献于朱见深的两座西洋钟被朱见深一个送给了周太后,一个留在了万贵妃宫中。
汪直年少得势,如今作为一厂提督权势一点都不逊色锦衣卫指挥使万通和东厂提督尚铭。
二月,已故少保杨荣曾孙、福建建宁卫指挥同知杨华与其父杨泰暴横乡里,惨害人命,被仇家所举报,于是入京行贿,被汪直所发觉,关进西厂监狱严刑拷问,并牵连多位大臣,一时西厂“权宠赫奕,都人侧目”。
文华殿里朱佑樘对北宫远说:
“那汪直虽是少年却手段实在凶狠。”
汪直的性格和北宫远有些相像,做起事来总是带了血腥味。
北宫远看看朱佑樘想了想说:
“汪直虽然比不上怀恩却比梁芳等人要强些。”
朱佑樘看着北宫远笑:
“汪直那两座西洋钟是你给的。”平静的陈述事实。
北宫远伸手摸摸朱佑樘的鬓角没有说话。
午休过后朱佑樘集仁殿上学,朱佑樘因为朱见深命令的缘故不能用桌椅全程都要站着上课:
“李荣,你去搬把凳子给张公。”
北宫远阻止李荣,侧目对朱佑樘说:
“殿下,无妨。”
朱佑樘也不坚持,站立在刘健面前听刘健讲课,北宫远就站在朱佑樘的身后安静的站着。
刘健讲朱佑樘和北宫远两人的举动尽收眼底,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不好看。
“殿下,你说本朝最大弊端是什么?”刘健寒着脸问朱佑樘。
朱佑樘想想:
“传奉官。未有吏部推荐,没有内阁审核,直接由皇上下令任命破坏了原有的规则,助长了凭借歪门邪道获得皇上喜爱的歪风邪气。”
朱佑樘这样说也对,却没有说到刘健的心里:
“那殿下觉得东厂尚铭西厂汪直之辈呢?”
霎时北宫远抬头看上刘健,脸颊峻削,脸上冷意明显。
竟然将他比作尚铭之辈。
朱佑樘心中一突明白了刘健的意思,不动声色的回答:
“只要用的得当也能发挥好的作用,太监中怀公便是好的例子。”
刘健冷笑:
“怀公那是自身品德较好,若是身边全是尚铭赵高之辈,殿下又该当用谁?”
朝中汪直风头过剩引得了文臣们对于宦官干政的反感,刘健憋了一肚子的火逮到这个机会全发在了朱佑樘身上。
“殿下年幼,很容易好坏不分,东汉唐末宦官祸国的例子还在眼前如今殿下怎么也犯了糊涂?”刘健的吐沫星子都快溅到朱佑樘身上。
朱佑樘明白宦官这个弊端,可他不能对刘健说,说他一大把年纪了不会好坏不分,也不能和刘健说你看到的这个极为不顺眼的张公不是太监,是神教的教主,你要是再说什么过分的话他会一掌拍死你。
朱佑樘担心北宫远会拍死刘健,北宫远却只是将被刘健口水洗礼的朱佑樘拉的离刘健远了一步,又一脸平淡的将手中帕子递给朱佑樘。
边上的李荣识趣的捧了热茶递给刘健还陪着笑说:
“刘大人,喝口茶歇歇。”
刘健气的指了北宫远的鼻子说:
“小人,佞幸。”
北宫远面色一冷,正要抬手被朱佑樘一把扯了胳膊挡在北宫远面前。
朱佑樘的脸色也不好看:
“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若是君主贤能自然身边会聚集贤能的人才,纵然是内臣也不例外,如今刘试讲怎么能以偏概全认为所有内臣都是佞幸。”
“若是刘试讲也同其他酸儒一般那孤对刘试讲很失望。”朱佑樘往日的谦虚褪去,说话也变得咄咄逼人。
李荣惊讶的睁大眼睛,太子为张公做了好大的一个主。
北宫远低头看了朱佑樘按着他的胳膊,朱佑樘其实也担心他真的动手伤了刘健,笑笑拍拍朱佑樘的胳膊走出集仁殿,他也不想朱佑樘为难,既然刘健不喜欢他那他不出现总可以吧。
平顶山上东边靠近北宫远宅院的一处房屋灯,幽幽的亮着,灯下一个人的人影映在窗户上。
陆不平时不时轻咳着快速的翻阅着手中的书本,忽然看见手中书本上慢慢的印上血滴,渐渐的书本上血滴越来越多,他睁大眼睛慢慢坐在椅子上,脸上浮上了笑意。
……
北宫远面无表情,视线停留在手中捧得茶杯中:
“太子还没有登基。”许久,北宫远说。
陆不平一头白发在午后的阳光下分外耀眼,他着急说:
“那皇帝年纪还轻,一时半会根本死不了,难不成教主要陪那小太子一直耗个十余年?”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北宫远,他皱紧眉头:
“太子如今势单力薄,本座一走……”
陆不平疑惑的看上北宫远,如今北宫远接二连三的犹豫让他觉得奇怪。
另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冯镜轩突然说:
“逼宫。”
“逼宫?”
冯镜轩点头:
沈北洋一拳头击上手掌赞叹:
“好主意,这样太子直接当上皇帝,北宫兄弟也能尽早脱身。”
陆不平看向冯镜轩眼中满是兴奋:
“你有什么想法?”
冯镜轩顿顿整理了下思绪,看向视线探向外间的北宫远回答:
“如今皇宫怀恩为司礼监执笔太监还有些权势,剩下的便是锦衣卫由万通掌管,东厂尚铭掌管,还有新进的西厂汪直。虽然西厂如今看上去势大,其实朝中文人对西厂很是不满,我猜测接下来文臣们会逼迫皇帝裁撤西厂,以我们现在同汪直的联系,若是要逼宫一定要赶在皇帝裁撤西厂之前。”
“怀恩要争取,锦衣卫要控制,朝臣也要联系。逼宫,是件复杂的事。”冯镜轩认真的说。
今日分外沉默的北宫远突然缓缓说:
“怀恩久居宫中,看尽人事,没有大义决定请不动他,至于汪直,若是逼宫对他没有十足的好处和必胜的把握他也绝对会无动于衷。”逼宫说着容易,做起来却是难事。
堂内众人听了纷纷沉默不语,冯镜轩摸着腰间叶欣打的璎珞不说话,沈北洋捧了茶杯喝茶,陆不平定定的与北宫远注视。
许久陆不平缓缓将头扭开。
宫后苑,朱佑樘跟着周太后在苑里散步,参天古树很多被齐齐方整的地砖束缚在一处狭小的地面。
朱佑樘扶着周太后在苑里慢慢走着,穿过养性斋,远远的看着一处水上的亭子中有一群宫女簇拥着一个妃嫔,人群中一个带着虎头帽的两岁男童跌跌撞撞往那妃嫔的怀里扑着,嘴里还咯咯的笑着。
朱佑樘淡淡的看向远处一眼又收回了眼光。
周太后看着远处的动静指了那个方向沉声问:
“那是什么人?”
身后花雨默默走出来回答:
“邵贵妃和四皇子。”
不远处的邵贵妃也看到了周太后的仪仗,赶紧带了人过来问安。
邵贵妃将孩子交给身边的大宫女跪在周太后面前端端正正行礼,眼睛看到周太后身边身形已经快同成人般高大的太子朱佑樘默默扭开。
四皇子朱佑杬才两岁正是会爬会走闹腾的时候,被大宫女抱了也不老实晃着小胳膊在宫女怀里扑腾,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在周太后和朱佑樘身上转来转去。
朱佑樘微微侧了脸看向另一旁的朱佑杬,小小的孩子正是最天真无邪的时候,他勾了嘴角冲朱佑杬眨眨眼,逗得朱佑杬睁着黑溜溜的眼睛一直看着他。
朱佑橖温和的笑着,冲朱佑橖展开双手作势要从宫女手中接下朱佑杬,一旁跪着的邵贵妃看的心惊胆战轻呼出声:
“殿下。”
朱佑樘被她这么一叫醒悟过来,毕竟邵贵妃还是有顾忌的,如今宫中形势谁敢把命根子交到敌对方手里。
朱佑樘歉意的冲邵贵妃点点头收回手,笑笑:
“孤失礼了。”
一旁的周太后不乐意了,太子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孙子,当着她老太太的面还能有人让朱佑樘不痛快了?
“抱抱又何妨。哥哥抱弟弟还不行吗?”周太后为朱佑樘撑腰。
邵贵妃睁大眼睛看向两岁什么都不知道的朱佑杬。
朱佑樘也看着宫女怀里可爱的朱佑杬摆手:
“不了,孩子太小,怕是会认生。”
周太后皱眉:“让你抱你就抱。”
朱佑樘看看明显紧张的邵贵妃,又看了看天真无邪的朱佑杬接过宫女怀里的小孩子。
朱佑樘周身的柔和是抑制不住的,小孩子刚被朱佑樘接过便扑腾着往朱佑樘怀里钻,咯咯的笑着,细白的小指头握成拳头在朱佑樘面前晃悠,奶娃娃身上独有的奶香气萦绕朱佑樘鼻息,这样柔和幼小的生命在朱佑橖看来是当年女娲对于世界最大的贡献。
他笑着轻抚着孩子的背,满脸柔和,不住的感叹:
“好孩子好孩子……”
另一边的宫殿顶上陆不平站在北宫远身边。
北宫远站在屋顶上,望着朱佑樘抱着孩子满脸温柔眼神深沉不说话。
他早就知道朱佑樘喜欢小孩子,他也早就知道他这辈子不会有机会再有孩子……
“教主,你说过怀恩本人品性极好,且极为看好太子,坚信太子继位后会是明君。”突然陆不平出声询问北宫远。
北宫远不明白陆不平什么意思,扭头看向陆不平点头。
陆不平的视线黏在朱佑樘抱着孩子的身上,也不知道他是盯着朱佑樘不放,还是盯着朱佑樘怀里的孩子不放。
北宫远只听陆不平继续说:
“所以若是皇帝废太子,怀恩一定会誓死保卫太子,届时我们联合怀恩和西厂逼宫顺理成章……”
陆不平的视线从朱佑樘身上转向远处湛蓝色的天空。
他对于帮助朱佑橖快速登上皇位,赶紧返回神教总坛后的犹豫尽数褪去,回去又有何妨,以他神教之力作为朱佑橖北方江山的屏障不是更加顺理成章。
他回去又不意味着要和朱佑橖分开。
陆不平纵身跳下宫殿,走之前陆不平对北宫远说:
“这件事交给我。”
“嗯。”
忽然起了一阵风,朱佑樘用袖子为怀中小孩子遮了风沙,他眯起眼望向远处北宫远刚才站过的殿阁,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高远天空中因为风的吹动而来回变换的浮云。
这样云卷云舒的景象,他站在昆仑山顶看了不下万年,那时候高高在上的他,纵然怎么心系万民都不如他此刻身如万民这般,了解普通百姓的悲苦。
当年神农尝百草引得中毒身死殉了人道,他如今放弃仙身,安心的做一个普通人算不算也是殉了他自己的道。
朱佑橖回过头来看着怀中的孩子,一个想法自然而然产生,他如今和北宫远在一起注定不会再有子嗣,等他们百年之后,这个孩子就可以接替他守住这一国国门。
天子守国门,群臣死社稷,永乐帝迁都之后的每一任皇帝都有与生俱来的宿命。
这也算天意。
回到文华殿北宫远已经解了外袍坐在暖阁中。朱佑樘进屋由李荣侍候着用毛巾擦了手,转身坐在北宫远身边。
“陆大夫冯镜轩他们上来了?”朱佑樘问北宫远。
北宫远点头。
朱佑樘感叹:
“也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到冯镜轩了,他如今孩子怕也大了吧。”
北宫远听到孩子两个字身子一顿,随即皱眉回答:
“四岁半了。”
朱佑樘敲敲手边的奏本,想着什么,不久笑着唤了李荣:
“你准备两份孩童喜欢的礼物,一份儿给孤留着,另一份儿送去四殿下处。”
李荣笑着答应了,还为朱佑樘又送上热茶。
北宫远看见朱佑樘满目的温和停了手中动作似是有话要说。
朱佑橖抬了眉顺手翻开手本:“怎么了?”
北宫远想了想,摇头:“没事。”
逼宫这种事情若是告诉他,只怕他也是不肯。
第二天邵贵妃送来了对朱佑樘的谢礼,朱佑樘乐带着另一份儿为冯镜轩孩子准备的礼物,对正要出宫的北宫远说:
“我同你一起去。”
北宫远不解,朱佑樘解释:
“许久未见冯镜轩了。”
北宫远的视线在朱佑樘周身转了两圈,朱佑樘不明白低头打量他的衣袍,没有不干净的地方啊?
北宫远无奈的张嘴:
“他未必多在意你。”
朱佑橖笑笑,伸手抚上北宫远微凉的手:
“或许冯镜轩同大明太子没有多少情谊,但是沐听雨的肉身再怎么变也还是记得他。”
对面的北宫远看着朱佑樘执拗的样子,想起当年朱佑橖还是沐听雨时,冯镜轩在洛阳受伤生命危在旦夕,结果朱佑橖不顾自己安危大量为冯镜轩输送仙力将冯镜轩救了回来,那时候他就觉得冯镜轩分外碍眼,如今他依旧这么觉得。
北宫远点点头:
“那去看看吧。”
朱佑橖手中握着杯盏,眼睛留意着门外冯镜轩的女儿,这孩子和宫中的朱佑杬倒是同龄,朱佑橖又将视线转向冯镜轩身上,等孩子们再大些没准儿他还能和冯镜轩做个儿女亲家。
这样想着,朱佑橖看向冯镜轩的视线越发微妙。
夏日的风吹得庭院中的大杨树唦唦作响
北宫远一直静静地看着朱佑樘,他看着朱佑樘温和浅笑的表情面上表情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朱佑樘笑着问冯镜轩:“冯长老家中幼女可曾取了大名?”
冯镜轩有些意外朱佑樘会这样问,还是拱手回答:“雨婷。”
朱佑樘笑着说:“雨婷,是个好名字……”突然他一怔。
一旁的北宫远将两人的话听在耳中,伸手捧起一旁的茶盏垂下眼饮茶。
雨婷,不就是听雨吗。
堂内安静,众人纷纷各自喝茶不语,朱佑樘脸上笑容微敛看着冯镜轩眼神复杂。
陆不平看看北宫远因为朱佑橖举动而产生微妙变化的神色,又看看另一旁和冯镜轩说话的朱佑橖心中总觉得奇怪。
朱佑橖这个小太子越长越大,陆不平就越能从朱佑橖身上看到当年沐听雨的影子。
“太子很喜欢冯长老的女儿?”一直坐在旁边的陆不平看着朱佑樘笑着出声。
朱佑樘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陆不平继续说:
“太子喜欢幼子没事,千万不要学那稚子姿态,都要弱冠了依旧离不开奶娘。”陆不平一双眼睛冷冷的盯着朱佑樘,言语中对朱佑樘的挤兑很是明显。
朱佑樘没有说话,他还在思量陆不平这话是什么意思,北宫远皱起眉毛,陆不平这些年说话越发不留情面了,正要说话,下首的这些年来依旧书生模样的冯镜轩冷笑:
冯镜轩刚说完话北宫远的神色已经变得不好看。
“从前沐听雨那厮活着的时候你一贯同他最好,如今他这小崽徒弟你也要护着!”
北宫远手中茶盏越握越紧,一张脸紧绷,当年沐听雨身死是他最悲痛的回忆,至今教中无人敢提。
朱佑橖察觉的北宫远的怒气,侧了脸,心中歉意明显,那时候他尚且不明白情爱,再加上又有重任在身不得已假死,却给北宫远留下了抹不去的伤痛。
没有在意其他人,直接伸手握上北宫远手掌,北宫远看向远处反手将朱佑橖的手握紧。
“当年沐听雨叛变……”陆不平刚张嘴朱佑橖心一沉就知道坏了,只见陆不平话还没有说完一杯带着茶水的茶杯砸上他的门面,哗的茶水浇湿了他衣袍,杯子将陆不平的额角砸出鲜血。
堂中众人先是一愣随后纷纷跪倒在地惊恐:
“教主息怒!”
北宫远站起身来,一甩袖子峻削的脸上面无表情;
“若你不是陆不平本座一定杀了你。”说完拉了朱佑樘径直走出厅堂,视线未在地上的众人身上停留片刻。
被北宫远拉着离开的朱佑樘回头看了眼满脸茶水血迹的还有些发怔的陆不平,微微叹气,一开始因为陆不平挑衅的些许愤怒也渐渐淡去。
跪在地上的冯镜轩微微抬头,正好与朱佑樘回头的视线相对,朱佑樘弯了唇向冯镜轩笑笑以示感谢冯镜轩刚才对朱佑樘的回护。
北宫远当众给了陆不平难堪,北宫远与朱佑樘离开后,陆不平望着空旷的门廊冷笑,眼中悲喜都太过浓郁。
朱佑樘坐在他身边仰了头打量着头顶的枣树,等到了秋天,这树上会结一些圆溜溜有着黄绿色表皮的枣子,秋意越浓枣子越红,等到了冬天寒风凛冽的时候枣树枝头最高的地方依旧会林星的挂着一些枣子……:
“北宫,想吃甜甜的枣子吗?”朱佑樘没头没脑的问。
北宫远没有睁开眼淡淡的回答:“这个季节哪里有什么枣子。”
许久北宫远睁开眼睛,眼中瞳孔上是朱佑樘清俊的面容,他刚才因为陆不平言语不当的愤怒渐渐淡去,伸出手楼上了朱佑樘的腰。
朱佑樘抱着北宫远,笑着问:
“甜吗?”
北宫远不败摩挲着朱佑樘的耳朵,眼中渐渐聚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