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洪武十八年开始,地方官员逢辰、戊、丑、未年也就是每隔三年进京朝觐一次,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考察黜陟。
安定州知州裴泰,带着百姓赠与的万民伞回京城,由吏部考核政绩皆为上上,获得弘治帝的亲自接见。
乾清宫中,弘治帝传了裴泰上来说话,弘治皇帝坐在书案后,手中翻着吏部递上来的奏表说:“裴泰,朕看你这几年地方上做的不错想将你留在身边,你看怎么样。”虽是在问裴泰却不以为裴泰真的会拒绝。
裴泰跪在地上:“谢陛下,只是臣还是想留在地方为百姓做事。”
弘治皇帝惊讶放下手中的折子,笑着说:“留在朕身边就不是为百姓做好事了?”身边的大太监李荣又将下一个该看的奏本递给弘治皇帝。
裴泰摇头。
这边弘治皇帝看着眼前奏本中的内容,脸上笑容一凝,脸上怒意明显但还是忍了下去。他手中捏着奏本,凝神想想什么又看看下面跪着的裴泰张嘴说:“你是两榜进士,又在翰林院呆过,朕其实是想将你调回京城的,但是既然你不愿意那朕也不勉强。”
裴泰扣头:“谢陛下。‘
弘治皇帝继续问:”你是南方人吧。”
裴泰点头。
弘治皇帝又问:”于水利可还知晓?“
裴泰点头:”曾经主持过辖内水利工程。“
弘治皇帝满意:“那这次你也不要回定州了,朕命你任凤阳府府尹,去凤阳上任吧。”
裴泰被弘治皇帝突如其来的圣旨搞得有些蒙,但听到凤阳他确是高兴的紧,凤阳,凤阳属南直隶,离南京很近!
他正高兴着紧接着听见弘治皇帝继续说:“凤阳中都是大明龙兴之地,你此去是身负朕望,好好做。“
裴泰正色拜倒。
回到定州,处理好交接带着老仆出发前往凤阳,他这几年在定州进进出出的青布马车在出城的路上被围得水泄不通,男女老少相携赶来送他,乡老们哭声震天:“大人,你走了我们可如何是好。”
裴泰下了马车,一身寻常百姓的衣服让他就如同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唉……”看着眼前人头攒动的情况,他红着眼睛几番张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身边老仆和车夫连连冲众人抱拳:“乡老乡老,皇上旨意老爷不敢违背啊,下一任大人一定比我家老爷做的更好,大家让让吧,让让吧……”
“大人那,你在任上一心为民,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若你走了,这一州百姓该如何生活啊!!!”没人能保证裴泰继任便是一心为民的好官,若是真的来了个祖宗,定州这一州百姓的苦日子且在后头。
好说歹说动作缓慢的终于出了城,裴泰坐在车内原本接到旨意后的喜悦减淡几分,心中说不出的惆怅。
大民,贪官如同米桶的虫子一样显眼,却偏偏筛不干净,若是遇到好官那只能说是上天可怜。裴泰握紧掌心,心中暗自决定了什么,他要走遍大明州府,做大明百姓最信任的州官。
两个月的马不停蹄让裴泰一行人感到了南京城。
从前的旧都,如今的陪都四通八达繁华如故,仅仅站在城门口仿佛已经可以听见秦淮的歌声。
裴泰收起手中书卷缓缓撩开马车帘子,看着南京城人来人往。
突然马车停下。
“怎么了?”马车里裴泰问。
车夫犹豫:“大人……”
裴泰掀开车帘,视线里一个身穿朱红夺目蟒袍的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执了马缰绳笑着看着他。
裴泰双目缓缓睁大,抓着车帘的手指微颤:“汪公。”
汪直看着裴泰还是以前的样子,扬了下巴哈哈笑出声:“南瑾,好久不见。”
小小的官员调动原本惊不到汪直头上,弘治皇帝重视凤阳情况下了圣旨给汪直要汪直同凤阳县的情况处理好,汪直看见了圣旨上裴泰的名字一时觉得亲切。
凤阳府辖内有淮河流过,雨季雨水暴涨将凤阳府内土地淹了个遍,到了凤阳看着凤阳流民千里的裴泰,才知道弘治皇帝将多大一个烂摊子丢给他,也明白了弘治帝为什么要让汪直陪着他。
弘治皇帝是担心这样大的灾情,他一个小府尹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可以让汪直出面,汪直作为南京镇守太监要人有人要兵有兵。
“汪公,你……”裴泰看着坐在他对面坦然喝茶的汪直一时嘴笨。
汪直抬了眼:“随你去凤阳。”
裴泰高兴是高兴:“凤阳灾情严重,怕是会很累。”
汪直:“在南京呆了这么久不活动都快生锈了。”
裴泰继续看着汪直笑:“来了南京怎么样?”
汪直:“再多不习惯现在也习惯了……”
顿了顿汪直似乎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笑着对裴泰说:“南京还是很有意思的,从前在皇上还是太子时分外照顾皇上的陈老太监,看见玄武湖附近土地肥沃,想着不要浪费了就在上面种了地,结果南京六部一位卢姓官员说这样不行,陈老太监就把自己种的庄稼拔了,没想到那卢姓官员自己反倒在玄武湖种地了……哈哈,气的陈老太监将状告到皇上那里。”和裴泰相处总觉得很舒服,汪直也愿意和裴泰说些有的没的。
裴泰见汪直笑的开心他自己也开心。
“这陈老太监是个好人,一辈子勤勤恳恳,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如今晚年悠闲也是修来的福气,向我们这种人不是大富大贵然后为人臣忌惮不得好死,便是卑微下贱受人蹂躏,他这样的结局真是难得。”或许是南京呆久了,沾染了那些养老老臣们的老气,汪直如今的口中多了些生老病死的感慨。
裴泰看着汪直,一双眼睛漾过些波动,他像朋友那样拍拍汪直的肩膀说:“我知道汪公是有大理想的人。”
汪直坐在车中,车窗晒进的阳光照在汪直脸上,他看着裴泰,看的裴泰脸颊发烫。
“你放心,这次凤阳灾情我会帮你的。”汪直说。
裴泰抬了眼神清亮:“汪公是在报答当初一饭之恩?”
“也是也不是……”汪直喝口茶继续说“你这样的人处着舒服。”
汪直这样的话让裴泰有些高兴,他手中握了茶盏端正的坐在椅子上看着汪直笑。
越往凤阳走裴泰看着车外凤阳情况心越凉。
“凤阳灾情上任府尹迟迟不肯往南直隶报,一直拖着,后来还是凤阳府内有一位胥吏跑到南京大理寺告状这事才被捅出来,但是凤阳灾情的态势已经控制不住了。”汪直说。
裴泰看着路上越来越多往南京去的衣衫褴褛的难民反问汪直:“控制不住?怎么会会控制不住?”
汪直明显也看到车外大批的流民队伍,这么多的流民往南京方向涌去若是出现暴乱他人不在南京处理都处理不了。汪直撩开车帘叫一名总旗打马靠近:“你快马赶去滁州命滁州想办法将涌去南京的流民断在滁州。”紧接着汪直将视线放在裴泰身上回答裴泰的问题“这个季节种子都种进地里,陈粮又吃完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裴泰放下马车窗帘问汪直:“你命人将难民阻在滁州他们该以何为生?”裴泰的声音中明显带了不赞同。
汪直皱眉直视裴泰回答:“若是在灾民中有人思变借着灾民潮攻到南京,本公该以何为生?”
一时间四周一片静寂,汪直的视线定定在落在裴泰身上。
裴泰看着汪直,他皱起的眉头越来越松最后在汪直强势的眼神中轻叹一声无可奈何的说:“你这样……岂不是辜负了百姓。”
汪直说:“本公若是活不下去就是不辜负百姓也是屁话。”
裴泰没有再同汪直针锋相对,只是在路上亲自写了手书要西厂的人一并交给滁州尹,建议滁州拿出库银雇佣难民修建滁州境内水利公建,也好让难民们有口口粮果腹。
凤阳有淮河肆虐,凤阳府府衙地势偏高没有被水淹了,赶到凤阳府的裴泰将凤阳府衙留给汪直自己带了人就要住到抗洪前线被汪直直接拦下:“你是府尹,凤阳粮食调动救灾救民全在你一人你不能去。”
裴泰担忧正要说话看见汪直解下披风结果侍从递来的银索攀膊将衣袖用银索缚定箍在脖颈间,衣袖被高高捊起精干的站在他面前:“本公去。”说完甚至都没有犹豫招呼了身后的手下就要离开,刚走了几步被裴泰一把抓着手腕。
裴泰表情郑重温柔:“注意安全。”
汪直扬起眉狭长的眼睛在裴泰抓着他的手腕上转了一个圈嘴角斜勾起笑着说:“省得了。”说完转身离开,他的身后自有众多侍从番役跟上。
凤阳有了汪直冲在前面治灾的效率明显高了很多,南直隶的民夫源源不断被送来凤阳,救济灾民的粮食在汪直的严盯之下一两不少的送进凤阳。
夜晚,连日来凤阳天气甚好,天空没有乌云月光清亮透过敞开的窗照到裴泰案前。
一直安静的夜色中前衙突然嘈杂起来还有马匹的嘶鸣,不等下人禀告裴泰就知道是汪直回来了,刚想要放下手中的笔出去迎接站起身来看看案头的公文摇摇头敛了欣喜的神色又重新坐下。
许久没有回府衙休息的汪直头顶月色带人回来,大踏步的穿过正门随手将马鞭扔给侍从,有府衙下人迎上前汪直问:“你们大人呢?”
下人笑着回答:“还在公房呢。”
汪直点头原本打算回后衙休息的脚一转来到裴泰房屋门前,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视线尽头裴泰站在书案后面含笑看着他神色温和。
汪直挑眉坐到裴泰对面:“听到我回来了?”
裴泰亲自为汪直倒了茶:“汪公出行阵仗很大。”
汪直点头视线在裴泰身上流连最后轻笑:“的确。”
汪直这些日子一直在淮河边上亲自陪着工人们打堤防洪泄水疏导整个人忙的瘦了很大一圈衣服来不及更换衣袍角上满是泥渍,现在坐在裴泰对面连日来紧绷着心神开始松懈刚说两句话眼皮子开始下沉。
裴泰看看手边公文,又看看对面开始打瞌睡的汪直,轻叹一口气放下笔走近汪直:“汪公,梳洗过后回去休息吧。”
汪直撑着脑袋冲裴泰摆手:“还没有用饭……”再无声音。
裴泰站在汪直身前一双眼睛眸色沉沉看了汪直许久走出门外交代下人:“将饭菜温在锅灶里待汪公醒来后用。”
子时,连日来天气分外好的凤阳居然滴滴答答的下起雨来,汪直被屋外风雨声惊得从床上惊起,夜色中黑压压的身影倒映在窗边他四处打量着随口叫着外间的侍从:“来人,掌灯。”
不一会一个人披着外衣点燃他房中的烛火,汪直看清来人有些惊讶:“南瑾?”
裴泰笑着解释:“你在公房睡觉我不忍惊动你索性让你睡在公房。”
汪直四处看看果然是府衙公房,而他也睡在了平日裴泰暂时休憩的小榻上,他起身快速的穿着靴子还说:“下雨了,我要去盯着些大堤,万不能让水再冲塌了。”
裴泰知道轻重也穿好外衣正色:“我同你一道。”
汪直轻哼:“你一个文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去了没用……”顿了顿温声说:“放心。”
裴泰知道汪直说得对可他自打凤阳刚才下雨开始心里总是不舒服的厉害,他皱眉轻声说:“要不然你不要去了……”
汪直惊讶回头看他,挑眉笑:“你莫不是昏了头。这可不像你。”
裴泰走近两步汪直:“我不放心你!”脸上担忧不似作伪。
汪直看着裴泰笑笑穿戴整齐后走出房门,有番子为汪直撑起雨伞。裴泰紧跟其后一同走出房外。
雨中汪直回头看向屋檐下阶上满面忧思的裴泰笑笑似是想说什么话最后也只是挥挥袖子示意撑伞的番子离开。
汪直穿着朱红蟒袍袍脚却溅满泥水的背影在裴泰的视线中越来越模糊。
回过身的裴泰想着灶中为汪直热的饭菜看着汪直睡过的小榻看着汪直留在他生活里各种痕迹不知怎么他心中的害怕几乎可以将他理智淹没。
三日后洪水将还未修建完成的新堤冲垮连同南京镇守太监汪直在内共失踪三十七人。
三个月后新堤建成梅雨季节也终于过去,裴泰站在新堤淮河边久久伫立。河风吹得他衣袍翻飞,他从前藏了满肚子的话不敢说,如今这满肚子的话也最后都沉在了淮河里再不用说。
北京弘治皇帝刚收到裴泰的奏本北宫远那里神教传回的消息也递进他耳朵里。
弘治皇帝手中因为裴泰奏本提起来的心渐渐落回肚子里,北宫远问弘治皇帝:“人你要怎么处理?”
弘治皇帝看看手中裴泰一封写的好看的奏本笑着说:“这裴泰自请留在凤阳,汪直的南京镇守太监做的也还算不错,等他伤好了就再回去吧。”
北宫远坐在弘治皇帝身边伸手将他揽在怀里:“你这皇帝真是越做越好。”
弘治帝翻身将北宫远压在身下,他伸手抚上北宫远渐渐有着轻微跳动的心口问:“那你这心里是不是也开始有我了?”
一晃眼十余年光阴匆匆流逝,这两个人历经艰辛依旧是这两人。
北宫远目光微动却不肯说话,他不确定他目前的心情是不是如同弘治帝对他那般坚定,所以也不肯欺骗弘治帝。
弘治帝伸手抚上北宫远脸颊,目色温柔:“不论如何都无妨,北宫,顷刻间便燃尽的不是爱情,我们还有一生可以等待。”
一直沉默的北宫远笑起来,眼睛中弘治帝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仰起头咬住了弘治帝的唇。
弘治帝轻叹一声覆身压上去。
明黄帘幕遮下两人身影。
安定州夜市街头,李胜堂堂翰林院庶吉士却在夜市中摆着书摊贩卖传奇话本,他的身边坐着一个身穿白衣散着头发的男人,细细打量之下那个男人双目漆黑竟没有丝毫光亮。
白衣男人不爱说话只是坐在摊位上静坐着,李胜忙碌之余总会时不时扭头偷偷看看男人两眼 ,每次看到白衣男人安静的沉目摸样,脸上的笑容就会分外明显。
衡山祝融洞里祝融守着献等待献修炼醒来。
妖界伏义一人未带兀自在妖界云头览视他的万里山河。
十年前天界的动乱已经平定,而人界这十年里在弘治帝的治理下也是一片欣欣向荣。
凤阳县,裴泰一个人骑马在汪直带人修建的河堤上行走,他看见不远处的河神庙里滴滴答答的由百姓庆祝河神生日,一贯不信鬼神的他鬼使神差的跟着进去跪在河神面前。
河神是仰起头双开双臂脚下云海翻滚的造像摸样,裴泰跪在神像前合起手掌许愿:“信男裴泰,祈求上神眷顾汪公,保佑汪公性命无忧,若心愿达成信男愿减寿十年……”他还未挣开双眼就听见身后有人笑着叫他。
“南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