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因为，我并没有活到十八岁……”姑娘笑了，笑得有点苦。
“我在十八岁生辰到来的前一天，自尽了。”她眼里含着泪。
她的声音很温柔，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很平和，但是我听出了她内心的激动。
“我寻找了很久却找不到破解的办法。我又杀不了他们，我唯有杀了自己，没有了我，他们就没有办法重生了。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再活一个十五年。他们抱养的孩子年龄只能在三岁之内。”
她的话让我震惊了，“你……不怕死吗？”
她转过头来，抬头看着我：“怕，谁不怕死。但是我有得选吗？我只不过比他们给我安排的命运提早一天死罢了。与其死在他们手里，还不如自我了结。这样，我的死还可以给其他人带来生，这就足够了。”
尽管她的眼神透露着坚定，但是我依然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
她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遭受了那么多残忍的虐待。
但是那颗善良的心却始终如初。
这个世界对她不公，但是她没有因此仇恨这个世界。
她知道生命的来之不易，她很憧憬外面的世界，她知道她没有机会了。
但是她愿意给别人机会。
她不希望再有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受害者了。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伸出手，我的手快触碰到她的头的时候，却停在了半空中。
就这样看着彼此，时间好像凝固了。
“你想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吧。我是快三岁的时候被他们拐来的，对于小时候的印象我十分模糊。大多数都已经忘记了。但是我依稀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妙。尽管我记不住我亲生父母的脸了，也不记得跟他们之间发生的任何事。但是记忆中他们对我的疼爱还是能感受到的。每当想起他们，就会觉得这个世界是甜的。”
于是我跟她说了很多关于外面世界的事情。
告诉她我们武馆日常发生的趣事。
告诉她元宵节大街猜灯谜的热闹景象。
告诉她春节家家户户挂着红灯笼一派喜庆的景象。
告诉她春秋之时，年轻人泛舟澄湖悠哉惬意之景。
……
她瞪大着眼睛，嘴巴微张，时而跟着乐呵呵地笑，时而禁不住惊叹。
起初我还讲得津津有味，看她那样子我很高兴。
后来我却慢慢失落了，这只是普通人生活中的日常一部分。
于她而言，确实这么不真实，这么难能可贵，这么遥不可及。
她从记事起，竟然一天也没过过这样的生活。
她这十几年活得是多糟糕。
她见我突然神色凝重起来，疑惑地凑过头来：“怎么啦？你好像不开心？”
我迎上她那关切的眼神，四目相对。
瞬间，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我缓缓抬起手臂，禁不住抚摸了她的脸。
她好像被吓到了，但是竟没有回避。
“……你，不怕我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疯狂地摇着头，坏笑了一下：“我们都是夫妻了，我怕你啥。”
“谁，谁跟你是夫……妻呀！”她娇羞地甩开我的手，站起来背对着我。
我跟着站起来，笑嘻嘻走到她跟前：“拜过堂了，还不认啊！”
“我不想误了你。”她收起刚才的笑容。
“不是你怕在地下被欺负，想成亲，不肯下葬吗？没事的，我现在不介意了，嫁给我，我给你名分，我保护你，我愿意！”我两手扶着她的肩膀，坚定地告诉她我的内心所想。
她眼泪在眼睛里打转着：“这亲不是我想成的，这是他们的下一步计划。不过，你确实是我选的。”
“计划？什么计划？不是你用你的死已经断了他们的路了吗？还有什么计划？”我越听越糊涂了，内心隐隐不安。
7
她叹了口气，把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她原本以为，用她的死可以阻止这一切。
但是却发现事情并没有她想的这么简单。
在她死后，老两口看到她的尸体只是咒骂了几声，倒是没有她想象中的大失所望。
这让她觉得匪夷所思。
于是，她不愿轮回，停留在此地想看看他们二老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想在她头七这天，给她成亲。
只要成亲了，他们就会用禁术让新郎与她的命息连在一起。
这样就可以拿新郎献祭，他们就得以重生。
她在得知此事之后急得团团转。
她不想让自己白死，更不想让他们继续害人。
她想了好久，她想去杀他们。
可是她发现她根本就无法触碰到任何实物。
就连头七那晚上的画像的掉落，都是她费尽气力，以阴寿为代价刮起的一阵风。
那晚，她很是绝望。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谁都看不见她。
正当她无助地站在桥边哭泣的时候。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姑娘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
惊得她不敢回头。
许久也不敢回应，那男子见状也不好说太多，就在背后不远处的桥栏上留下了一枚帕子：“姑娘，这世间没有任何过不去坎，帕子是干净的，若不嫌弃，擦擦眼泪，明日又是新的一日。”
待他走远后，她才拾起帕子，又惊又喜。
在遇到他之前，她觉得这个坎过不去了。
但是，现在她觉得确实没有过不去的坎。
那男子，正是我。
正因如此，她才用红钱袋子一步步地把我引到了这里。
“那日，竟然是你。他们都看不到你，我为何能看到你？”
她摇了摇头也一脸茫然，抬头看看天又回头看着我：“天已快破晓，从明日算起，你有三日时间，到第三日夜晚，我们的命息彻底融合，你就会没命了。这三日你一定要想办法杀了他们。”
她眼里泛着泪光，停顿了半晌艰难地吐出剩下的几个字：“你……怨……我吗？”
“怨你什么？”
“怨我选择了你。”
我笑着摇摇头，走近她，双手捧起她的脸，拇指拭去她两边眼角的泪珠：“不怨，傻瓜。”
天边渐渐泛白，我感觉到她正在慢慢消散。
我猛然想起一个问题，一把抓住她：“等我杀了他们后，你呢？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她轻轻一笑，安慰着我：“我白天出现不了，夜里我就会找你。”
“那等事情解决后呢？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那日我拒绝去地府报到就已经失去了轮回的机会了，现在我已经觉得一日比一日虚弱，恐怕再过时日，就会魂飞魄散了吧……”她云淡风轻地说着。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仿佛被人刺了一剑，连呼吸都带着疼痛。
心里有了新的打算……
天亮了，在她离去的前一秒，我才想起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谭莫离。”
“你好莫离，我叫蔚小幸。”她笑着消失了。
我猛然惊醒，嘴里喃喃着：“小幸……”
发现右手还牵着小幸的左手，我转过头对着她说：“你好小幸，很幸运能认识你。”
说罢，我敲了敲棺材盖板，一会，盖板就被打开了。
我立马坐起身，往回看了一眼小幸，又转过头，如释重负一般地对着笑嘻嘻的两个老家伙说：“在下既然已经完成了姑娘的心愿，那这就告辞了。二老放心，日后家里必定供着姑娘的牌位。”
两个老家伙喜笑颜开，跟我千恩万谢，恭恭敬敬地把我送出门。
一出门，我立刻收起笑容，火速赶往武馆……
8
我把事情缘由都与师父说了。
请求师父带着我上山找他的那位老友。
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小幸重入轮回，不至于魂飞魄散。
师父听罢立马带着我上山。
老道长听完后，若有所思。
半晌，捋着胡子：“这俩祸端肯定要除去，但是确实不能这样直接杀了，否则那姑娘就会立刻魂飞魄散了。”
道长告诉我，重入轮回已是不可能了，地府不收谁也没办法。
但是，却可以让她获得重生。
我听了后激动得手足无措。
不过，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道长劝我打消这个念头。
我求着道长把话说完。
道长告诉我，重生，是有代价的。
之所以可以重生，前提就是因为小幸与我运息相融。
既然运息相融了，就有望阳寿共享。
折我阳寿，就能还她重生。
师父听了脸立刻拉垮下来，站起身来，摇了摇头：“这代价太大了。”
我心里起初一阵七上八下，但没多久就平稳下来。
我走到师父跟前，跪下，磕了个响头：“求师父成全弟子。”
“莫离啊，你疯了吗？这是以生命为代价啊！”师傅急得跺着脚。
道长也过来劝道：“莫离，这样子你会缩短几十年寿命，一旦你死，她也就亡，值得吗？”
我脑海里浮现起昨晚与她的一幕幕，坚定地说：“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求师父成全。”
“你们才认识一晚上啊！”师父恨不得上来踢我一脚。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师父不也与死去的师娘是一见钟情？师娘走了那么久，师父您不也终身未娶。假如今天这事是发生在师父您身上。您是你宁愿这样独活一辈子，还是愿意把寿命分与师娘一半，让她陪您度过剩下的每一天？”
我说到了师父的痛处。
师娘走得早，刚成婚不久便不幸离世。
师父并没有再另娶。
白日里师傅很忙，好像没有空去想这些。
但是师父总会在夜里睡觉前，和师娘好好叙上一叙。
我清楚地看过好几次，师傅对着师娘的牌位，举杯当空，独饮独醉。
他那孤独的背影和他那与师娘牌位絮絮叨叨的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师父心中甚是孤独。
“你……”师父一时语塞，继而看向窗外，眼睛泛红，而后长呼了一口气，回过头来，轻轻地问我：“不后悔？”
“不后悔。”
道长告诉我，那两个老家伙必须在三日之后才可以杀。
彼时我与小幸运息彻底融合，杀了他们，小幸也不会立马飞灰湮灭。
杀了他们之后，他会用两道符纸将两只蛊虫引出来。
而后将蛊虫种入小幸肉身。
让蛊虫继续得以发挥作用。
只不过这次不会再杀人了。
这次的祭品是我自己的半条命。
待到蛊虫成功种入，道长会做法让我献出半条命。
这样小幸就得以复活。
但是，这里面有一个要注意的就是……
三日时间一到，如果不在半炷香时间内杀了他们，那我必定殒命，他们得以重生。
而他们重生后即使再杀了他们，我们也无法再度复活。
师父让我放心，要杀他们两个容易，只要这中间别出纰漏就行。
我们商定了方案之后，约了第三日道长会下山来馆。
届时，再一起过去找那两个老家伙。
回到馆里，已是傍晚时分。
吃过饭后，我便早早将自己关进屋里。
在屋里，一会站，一会坐，一会走来走去，一会躺，一会趴。
我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的。
慢得我都怀疑它是不是被静止了。
子时刚到，我就左顾右盼。
“一直在等我啊？”小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9
我立马回头，小幸一身素净的白衣，就站在不远处。
我扑过去，一把抱住她。
在脑里演示了很多遍，再次见面要说的第一句话。
一见到她，全都抛诸脑后了。
只想这样静静地，真实地抱着她。
小幸一动不动地让我抱着。
良久，我才忽觉唐突，不好意思地轻轻地松了手。
摸了摸我的脑门：“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不料，小幸却一把扑进我怀里，喃喃着：“我也要吓回去……”
再松开手时，她已泪流满面。
我擦了擦她的眼泪，心疼地说：“别哭，我有办法复活你。”
小幸瞪大眼睛，以为我在说胡话。
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唯独漏了一点。
那就是她不知道我是以我的半条命为代价。
她很开心，但是她也很担心如果没有及时杀了他们，我也会死。
我们就这样聊到天快亮了她才走。
三日之约到了，道长按时来到馆内汇合。
入夜后，我们一起到了那两个老家伙的宅子门前。
我敲了敲门，管家出来开门。
看到我后管家先是一愣，然后问我：“姑爷您怎么来了？”
“我回我妻子娘家有什么奇怪的。”我看也没看一眼，推开只开了一小道口子的门，径直地走了进去。
见我来者不善，还带了几个人，管家朝屋里大喊：“老爷，夫人，姑爷带了几个人回来了！”
两个老家伙从内堂出来，老爷子笑嘻嘻地说道：“姑爷你回来啦，还带了客人回来？”
我开门见山：“现在不回来，等子时一到恐怕就回不来了。”
他们惊讶地看着我，上下打量了我身边带来的人。
老爷子又露出他那和蔼的笑容：“傻小子，这也是你家，你什么时候想回来就什么时候都能回来呀。怎么就会回不来了呢？”
“个中缘由，你可以去问问小幸啊。哦，对了，我给忘了，你看不到她。但是，我能看到她。”我耸了耸肩，摊了摊手。
他惊得脸色都变了，但是还在强装镇定：“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鸳鸯双煞你总明白吧。”
老夫人一听赶紧给老爷子使了眼色，老爷子立即呼来众多家丁。
师父饶有兴致：“你怕是不知道我们是开武馆的吧。”
三下五除二，我们就搞定了他们。
两个老家伙被我们绑住了，等待子时的到来。
10
……
子时一到，我顿时感觉心口一阵绞痛。
小幸也及时出现，担心地扶着我。
道长见状，示意师父动手。
师父手起刀落，速速取了两个老家伙的狗命。
道长即刻作法，将蛊虫从他们身上取出。
再匕首划开我的手掌，让我的血滴到蛊虫身上。
蛊虫喝到我的血后，道长将它们种入棺内小幸的肉身。
小幸的魂魄逐渐飘起，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唤了一声：“莫离……”就瞬间被肉身吸了过去。
我跟着跑到棺旁，一动不动地盯着小幸。
突然胸口一阵剧痛，感觉体内有什么想要冲出来一般。
我没站稳，一个踉跄倒在地上，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股血腥味涌上鼻腔。
我吐了一口鲜血。
然后感觉身体有东西被强行抽离一般，我忍不住痛苦地叫了一声。
师父赶忙过来扶起我。
道长停了一下，看着我，再看看师父。
我说不出话来，捏了捏师父扶着我的手臂，示意他们继续。
师父给道长使了眼色。
道长继续做法，我的痛苦感又随即而来。
我强忍着痛苦，想到小幸这些年受得苦，想到以后可能带着小幸走南闯北，去感受大千世界的美好，就觉得这点痛苦没什么。
片刻之后，道长停了下来，跟我说可以了。
我在师兄的搀扶下，拖着无力的步伐，挪到小幸跟前。
我探了探她的鼻子，真的有气息了！
我激动得热泪盈眶，不敢相信。
过一会，小幸的手指头动了动，接着眼睛就睁开了。
她坐起身起来，第一句话就是神情紧张地问我：“你怎么了？”
我凑到她跟前，温柔地说：“你醒啦？”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站起来，扶着我，对我上下打量，把我转过来翻过去，这边摸摸，那边摸摸。
我勉强撑着身体，笑着说：“你这时候不是应该看看你自己吗？怎么看起来我来了？复活的是你呀，不是我呀。”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
我这才发现我嘴角的血没有擦掉。
我慌忙抹了几下自己的嘴角，笑着说是刚才打架受了点伤不碍事。
她若有所思，想说什么，然后突然将刚才的紧张都抛掉了，温婉地笑着说：“没事就好。”
回去之后，我躺了大半个月。
道长说我元气大伤，身体需要休息。
在这半个月，小幸没日没夜地照顾着我，陪在我身边。
师父问过我，要不要把我折损阳寿的事告诉她。
我想了想，还是不愿告诉她。
我不想她带着愧疚过着仅剩的半辈子。
人生在世，只要过程开心，又何必太过于纠结长短？
这些既然已成定局，我不想去耗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烦恼已改不了的结局。
只要让我们的每一天都过得有意义，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虽然会有遗憾，但是，我不后悔。
番外蔚小幸
其实我在那日魂魄被吸进身体之后，我是清醒的。
虽然那时我还未马上复活。
但是我的魂魄一直都是清醒的。
我清楚地看到，他一口一口地鲜血往外吐。
我看到他痛苦至极。
我想喊，想阻止，想从身体里出来。
但是我都做不到。
我大概猜到了让我回来，他是需要付出些代价的。
所以我醒来的时候才会一直把他转来转去看个遍。
我没看到他有受什么伤，但是又发现他很虚弱。
我的养父母可以夺人命为自己续命。
我不免联想到，他是不是用自己的命给我续命了。
我本来想当场追问清楚，但是转念又想，问清楚了又有什么用？
他不告诉我，无非是怕我不同意，也不想让我带着愧疚生活下去。
我何必捅破这层纸，让他为此再担心我呢？
有些事，不一定非要说清楚的……
这个世界不一定非黑即白。
索性，我就让自己不知道这一切吧。
我想，对他的这份爱，最好的回应，应该就是好好珍惜当下。
我每天都要过得开心，才不辜负他对我的付出。
未来的日子虽然会比寻常人都要短很多，但是我要让它足够精彩。
他既对我已许下了这无声的诺言，我必陪他到海枯石烂，直至我们同穴而眠。
就让这个秘密，深埋在我俩各自的内心深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