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寻阳也忙，忙着读书画画，忙着磨砺技能给自己的未来铺路，忙着揽活赚钱给自己攒学费、生活费。可是今天他真的觉得很疲倦，头脑发热，身体发酸，但又不敢睡着。他想掐着点在12点的时候给雷茗打电话，把新年的第一个祝福送给雷茗，再约她大年初一起到灵岩山祈福。
长这么大以来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拿不起又放不下”的感觉。他知道他和雷茗之间有误会，彼此在试探，彼此顾虑重重。他不敢给雷茗明确坚定的承诺，因为他缺母亲，缺父亲，缺吃、缺穿...他从小缺的东西太多了，强烈的不安全感和匮乏感让他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底气去承诺、去迎接、去拥抱。可是他又那么迷恋和雷茗在一起的感觉，她像晨光中田野上的一朵蒲公英，朴实安静又充满力量。她的温柔和善解人意总能安抚他的患得患失，让他觉得平凡岁月也可以灯火家人可亲。
昏昏沉沉地等到12点，伍寻阳打通了雷茗的电话。
“新年快乐。”伍寻阳内心是炽热的，但气息却是飘忽无劲。
“祝你新的一年柿柿如意，花开富贵，金锭满堂，甜甜蜜蜜。”雷茗正一边看书一边品茗吃糕，接到电话心里一暖，便笑嘻嘻地跟伍寻阳打趣来掩饰自己的想念。
“你今天心情很好哦。嗯，过年就应该喜气洋洋的。明天一起去山顶晒太阳好吗？”伍寻阳一边说着一边感觉自己就要睡过去了 。
“新年的第一个愿望一定要被实现的，所以我同意了。”雷茗突然间就很想和伍寻阳一起坐在暖洋洋的阳光里聊聊一些想念的人，想想一些时常想起的事。
雷茗一边等电话那头的伍寻阳说话,一边在心里做自己的思想工作：“黎彩喜欢伍寻阳没有错，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伍寻阳现在好歹还是公共资源呢，好比天上的月亮，你黎彩近水楼台想揽月，我雷茗驿站茅亭也能赏月啊。我和伍寻阳是朋友啊.....”雷茗不想在新年的第一天裹着孤独的新衣，“到山上晒晒太阳多好。阳光通过叶子的缝隙照过来，照在两个人的脸上，身上，眼睛里，多好啊……”
可是电话那头的伍寻阳怎么不说话，不理人了？
“寻阳，寻阳？”雷茗在电话里唤了几声。
“我刚刚做了个几秒钟的梦。”伍寻阳无力地回答。
“你怎么啦？是太累了吗？”雷茗关切地问道。
“前段时间活多，时间紧，心里急，有点心火上头。昨天才把所有的手绘图交给公司业务部，今天放松下来反而头昏脑胀的，感觉浑身力气被锁住了一样。”伍寻阳喝了口水，接着道，“应该没事，睡一觉就好。”
雷茗看了一眼钟表说：“那你赶紧休息，明天我们一起去吸够太阳的阳气，接下来一年就元气满满了。晚安，不，早安！睡吧。”雷茗轻轻地说。
雷茗放下电话对着书本发呆，突然而来的莫名焦躁缠得她睡也睡不着，书也看不下去。还是不放心伍寻阳。雷茗找到自行车的钥匙就出门了。
雷茗骑着自行车兜兜转转近一个小时才根据伍寻阳之前的描述找到了位于学尚街口的“仕图”广告公司。
“我在你们公司楼下。”雷茗拨通了伍寻阳的电话。
“大晚上的你出门多冷啊。你在东门的安全通道等等，我马上下楼开门。”惊喜和感动片刻释放了伍寻阳身上被锁住的力气，他三步并两步地下楼了。
看到雷茗，伍寻阳有点兴奋，但步子跟不上心跳的节奏。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野地里走了很久才看到自家屋里透出的灯亮般，委屈、疲惫一下子涌上了鼻尖。不知道是需要寻找支撑，还是冲动，他抱住了雷茗。
雷茗拍拍伍寻阳的背安抚道：“没事没事，天亮就好了。”
“对，本来还说天亮了一起去晒太阳呢。可是天还没了，天使的光就照到我身上了。”伍寻阳牵住雷茗的手。
伍寻阳的手那么烫，雷茗摸摸他的额头也那么烫，“呀，你发高烧了！要烧坏的，我得带你去趟医院。”
雷茗赶紧跑到路边拦出租车。可灯火阑珊的街头，又是年三十晚上，哪有的士呀。
一刻钟了，还没出租车经过。看着雷茗在街边左顾右盼的身影，伍寻阳走过来对雷茗说：“不用去医院了，回屋里多喝水就好。还记得你端给我的第一杯水吗？当时你对我说‘如果你看着这杯水对它默念一千次你真好，它的分子结构可以呈现出最美丽的结晶状态’。我多喝几杯你端的水，烧就退了。”伍寻阳笑望着雷茗。
雷茗抿着嘴巴看了伍寻阳几秒钟，然后她把自己的帽子脱下来戴在伍寻阳头上说：“在这等我。”
几分钟后，雷茗把自行车骑到伍寻阳身边命令道：“上车。”
“去哪？”
“去医院呀。”
“医院在哪？”
伍寻阳虽发着烧，但没烧傻，雷茗自己倒急傻了。两个外地小青年，来苏城才半年左右，哪里知道医院在哪呢？头疼脑热发个烧什么的，也不是什么要人命的大事，哪敢打110、120热线求助呀。
“上车吧。”雷茗再次“命令”道。
伍寻阳乖乖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
“怎么不问我去哪啦？”雷茗转身把大围巾解下将伍寻阳的脸包得严严实实。
“你带我去哪我就去哪。”伍寻阳搂住了雷茗的腰。伍寻阳狡狤地想自己这时候未经同意抱着雷茗算不得冒犯，因为这时候他是需要照顾的病孩子呀。
1999年，初一，凌晨。雷茗用一辆破自行车载着伍寻阳缓缓前进在夜阑人静的街头。路灯下，无论往哪个方向，他们的影子总是靠在一起。
自动车缓缓拐进了一个小弄堂里。
“这不是到你住的地方了吗？”伍寻阳开玩笑道：“你不会趁人之危把我骗到黑屋子里做了人肉馒头吧。”
“你猜对了，我就是孙二娘。”雷茗一边回答一边放慢速度让过巷子中央蹲着的一只流浪猫。
“喵呜...”雪白的猫在夜色中像一团烟,一窜就消失了.
“这条巷子到了晚上又黑又深，你为什么拒绝我送你下夜班回家？”伍寻阳觉得自己总是在雷茗身上获得帮助，却不曾给予她帮助。
“不麻烦朋友是最好的礼貌。”
“你想帮我时，你说‘朋友是火炉，需要时奔向她取暖’；我想帮你时，你却说‘要讲礼貌’，你这是双标啊。”伍寻阳意见很大。
“发乎情止乎礼嘛。”“情”字一出口雷茗的脸就红了，还好夜色很浓。
还是被伍寻阳捕捉到了关键字。他在风中浅吟着：“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余生共渡春秋。”
“原句应该是‘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秋’吧？”雷茗纠正道。
“原句里大雁失偶太悲凉了。你说我们俩像不像从故乡飞到这里寄居的大雁呀。”伍寻阳有些伤感。
“发烧烧昏头了吧，满嘴尽是胡言乱语。”雷茗把车缓缓停住说：“到啦。”
“这么快就到了啊。”伍寻阳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幢四层楼高的破旧楼房。
“你刚刚还说我们这条巷子深呢，现在怎么又说快呀。我住在三楼，有力气上楼吗？来，还是我扶你吧。”
“劲随心生！要不是今天发烧，我肯定连背你上楼的劲都有。”楼道里的灯坏了，伍寻阳一边把手搭在楼梯扶手上，一边用脚磨蹭摸索着上楼。
“别人发烧都不爱说话，你发烧怎么跟喝高了一样，越说越来劲呀。”雷茗取笑伍寻阳。
伍寻阳自己也觉得奇怪，今天发烧怎么说话都不过脑，一句句话都直接从心里蹦出来似的。是因为太久没见到雷茗了，还是脑袋真烧坏了呀。
进了雷茗的屋子，一股温馨的气息裹挟着伍寻阳，这反而让他一下子又感到头昏脑胀了。他赶紧在沙发上坐下，迷迷糊糊地竟睡过去了。
“寻阳......”雷茗轻轻唤醒伍寻阳。
伍寻阳醒来，只见雷茗手里托着一盅大盖碗。
掀开盖子，一股香气从鼻腔通到颅顶。
“来，热热的，慢慢喝下。”雷茗把茶碗递给伍寻阳，然后自己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看着他。
“是药吗？不苦，真香！”伍寻阳每喝一口都夸张地砸下舌头。
“我们村里家家户户种白茶、制白茶。每一年春天，我们班好多同学都请假帮家里采茶，茗前茶贵如金啊，好多同学家里都指着茶叶生计呢。我们班主任不但给我们批假，还总是找时间帮我们这些请假的同学把落下的课补上。我们班主任说：‘白茶一年茶，三年药，七年宝。’有一次，他去同学家下棋，只觉得头昏脑热，浑身乏力，难以落子。同学家的婆婆给他泡了一茶缸自家老白茶，只见缸中一枚枚茶针绒毫傲雪，经沸水一泡，茶叶舒展，旗枪挺立，香烟缭绕。一闻醒脑，一喝沁心，一缸茶水下肚，再眯个盹。醒来落子如飞，行云流水。我看你的症状跟我们老师当年的状态一样，找不着医院，情急之下就把你带到我这喝茶驱热了。刚刚你睡着的时候，我在厨房给你煮了一盅老白茶。”
“难怪我睡梦中闻到一股香气，有药香，有蜜香，又有股花木香，原来是‘仙茶’啊。”伍寻阳“咕噜噜”把茶全喝了。
“‘仙茶’倒不至于，但这是我家藏了十几年的荒野白茶，我妈让我出门带些身上，头疼脑热上火的时候，喝茶总比吃药方便，你能喝上也是你有口福呢。”雷茗笑吟吟地接过茶盅，往里面又冲了些热水。
“能产出这样好茶的地方一定水土很好。你老家在哪儿快说来听听。”伍寻阳想了解更多与雷茗有关的事。
雷茗与伍寻阳相识半年了，只听得伍寻阳聊起过他的故事，而自己却只字不曾讲过自己的事，连自己的老家在哪都不曾提过。现在她故意卖个关子道：“海上日照青舟，仙都月沐雪芽。你猜是哪？”
“海上可以打渔，仙都种有雪芽，地方真是好地方，可是在哪呢？”伍寻阳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先休息吧，睡一觉起来就神清气爽了。”雷茗把第二泡茶又递给伍寻阳。
“我睡沙发。”伍寻阳裹紧外套把整个身体慢慢滑躺在沙发上。
“我只有一床被子，这么冷，我们只能睡一张床上了。”雷茗毫不含糊地说。
“啊？”伍寻阳惊得又从沙发上坐起来。
“放心，我不是孙二娘，不会把你做成人肉馒头的。”雷茗起身把杯盏收拾好。
“我这会儿不担心你是孙二娘，我怕你是潘金莲。”伍寻阳装作无辜地样子。
“潘金莲小姐是与爱无缘，所以才在欲望的缝隙里飞扬跋扈。可是，我要等的是一段和生命一样长的感情。爱是我通往巫山的通行证，婚姻是承载巫山云雨的容器。”雷茗夸张地做了个驱魔降妖的动作接着说：“没结婚，就算潘金莲附体，我也能用我的意志力护我真灵。哈哈哈......”她自己都把自己逗笑了。
“你的想法真是天然有机无公害啊。”伍寻阳说。
“与其假正经的在那挨冻，不如正正经经地靠在一起睡个好觉呢。”
大年初一的凌晨，雷茗和伍寻阳就像两只刺猬相互取暖又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