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当晚,许知意染了一身人间烟火气,回来了。
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整个人心不在焉,又烦躁。
看摆弄起居注,还嗤笑一声,
“总喜欢搞这些神神叨叨的没用东西。”
“你找什么?”
他随口答,“一只耳坠。”
“昨天送绾绾回去,她最喜欢的一只耳坠便不见了。”
“可是这一只?”
我举起来:是在婚房的床上发现的。
小小一只,华贵漂亮。勾在被褥之上,磕的人皮肤生疼。
许知意看着我手里的宝石耳坠,立刻双眼放光,劈手来夺。
“正是!”
他满脸惊喜,拿了耳坠就要走。
换我问他,“我送你的平安坠呢?”
他低头看自己空荡荡的腰间,愣了一下,并不在意,
“许是随手忘在哪儿了吧?没事,你下次再给我做一副就好。”
是啊。
我想那平安坠,早就在中秋市集,人来人往的泥地里,被践踏得面目全非了吧。
他见我整理了一堆的行李,又皱眉,
“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最近陪绾绾,比较忙吗?你可别求着我陪你闹,我没有时间。”
我敷衍点头,
“我自然知道你没有时间。我只是理掉一些不需要的东西。”
他这便放心了,急急忙忙去给绾绾送耳坠。出门前,还不忘对我甜言蜜语,
“临溪,最近你长进懂事许多,你放心,忙过这一阵陪绾绾,几日后大婚,便是我与同你永结同心,一世的不离不弃。”
要是在以前,我一定会很感动、很开心,觉得我的用心终于得到回报。
可现在,看着他头也不回,我心里只觉无趣无聊。
我整理了这些年我珍藏的“宝物”,送给他的那些信件、他随手送我的草木书签、第一次修炼时闻到过的那种香……都是我千方百计、经年累月,单方面在对许知意一厢情愿的证据。
都是我神情的讽刺,可悲可笑。
我将所有的东西整理归拢,在新房门口放了一把火。
火光冲天,噼噼啪啪全都烧了个干净。
然后在我的起居注上,将“一同布置新房”这一条,也勾掉了。
很快,便是最后一日。
6
我的生辰和李绾绾是同一天。
往日都是我缠着许知意过,今天我索性放他自由。
出人意料,晚上倒是他托小童来寻我:
“今日是姑娘的生辰,大师兄请姑娘一同赴宴。”
进宴会厅才知,宴席早已过半,桌上吃得只剩残羹剩饭。
剑宗师父喝得酩酊大醉,说是他点名要我来,
“李临溪这个丫头,本没有剑术天赋,但胜在她也有坚决的道心。一百年的修炼,我绝不会看错人。后发先至,可比门里有些人好上许多。”
他边说这个,边看了李绾绾一眼,闷一口酒,
李绾绾顿时红了眼,不知所措,扣弄胸襟前的穗子。
我这才发现,她的穗子,和许知意的剑穗是一对。
许知意本命剑上的剑穗,十年未变,李绾绾一回来,就换了。
看她伤心,许知意忙拿出生辰礼物,
“戴上看看吧,都是照着你的眼光挑的。”
他拿出一只漂亮华丽的簪子。
如凤凰羽毛一般,闪耀夺人眼球。与李绾绾背上的伤疤无比契合。
师父重重咳嗽一声,他才回头,也给了我一样东西。
竟然是一本剑谱。
——真是个笑话。他饭是临时找我吃的,连礼物估摸也是仓促准备。
我没接手。
许知意疑惑,“怎么了?”
“剑谱,用不上。”
我马上就要改修巫蛊之术,这些剑谱剑道,甚至我自己的剑,后面都再也用不上了。
许知意皱眉,
“你不要任性。”
是谁任性呢?
哪个郎君,会送自己未婚妻剑谱?
李绾绾咬牙,把她的簪子一把塞给我,
“妹妹你别生气了,也别为难师兄。这样吧,既然你喜欢我的簪子,我便把我的簪子给你!”
说完,转身就跑。
许知意看了我一眼,劈手夺过我手上的盒子,
“这簪子……和你不配。”
语毕,头也不回,就去追哭着跑走的李绾绾。
身后,只有师父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什么也没说。
从我进师门开始就不怎么看得起我的师父,现在竟然成了最疼我的那一个人,真是讽刺至极。
不过师父,我其实浑然不在意。
我的心啊,早就已经凉透了。
早前打包行李的时候,我在屋子角落里发现一个暗格。
里面是另一本起居注,落款竟是许知意。
许知意笑话我写起居注无聊,自己倒把这一本当成宝贝,还藏在暗格里。
我翻开,才终于得以窥见这百年来,许知意对李绾绾的用情至深。
“绾绾初回李家,那惊鸿一瞥,永世难忘。”
“日思夜想,都是她的美丽和娇俏。”
我们长大的那些年,他明明见证了李绾绾对我行的那些恶。
在他眼中,那些也是无伤大雅的调皮,不过让她更有魅力。
每一次如有神降地帮助我,其实都是为了更加接近李绾绾。
而他真正爱上她,皆是因为那一年夏天,在林中玩耍时遇到的巨虫。
“那只巨虫本要取我性命,千钧一发,是绾绾挡在我的身前……她背上的红色伤疤,是我心上永恒的伤痛。”
“我永远,欠她一条命。”
看到这里,我仰天长笑,笑着笑着竟流出眼泪。
心里是无尽的屈辱和愤怒。
好一场美救英雄,从头到尾都是笑话。明明一切起因,皆是因为李绾绾捣烂了我的虫宝。
那巨虫本就是冲着李绾绾去的,就连虫子离开,也是我在另一边含血吹笛,帮他引开。
硬说救命之恩,也该是我。
这整整一百年,他说喜欢我留长发,喜欢我编程双尾发髻,喜欢让我白衣飘飘,与他一同练剑。
都不过是在追寻同一个谎言里的影子。
我就像是一个玩偶。
被对他的爱控制着,成了他最爱的替身。
大婚那天,师父驾着巨虫来接我。
声势浩大,气吞山河。
虫儿飞得那样高远,离天空极近。
师父问我,
“后面那个御剑狂追的傻子是谁。”
我看着一袭婚服的男人。
“是不重要的人。”
虫儿一飞冲天,他再也追不上了。
哪怕许知意在后面喊破喉咙,也没有用。
7
这一百年,追逐许知意的时光中,我已付出了太多太多。
他修炼渡劫之时,是我陪着他,硬生生扛下十道惊雷,疼痛彻夜难眠。
他欲打造本命剑时,是我陪他与深渊巨兽缠斗,以身饲兽。
可他从头到尾,记在心尖尖上的,始终是一眼万年的李绾绾。
“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为了报复我,逃婚,改投门派,毁了自己百年的修为吗?”
许知意御剑千里,连夜赶来山谷,将我留下的剑送上。
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狼狈。
发髻松散了,衣裳也有尘土,连婚服都没有换下,两眼一圈黑青,手里握着剑,却在颤抖,
“快拿下剑,跟我回去,不要再任性了!我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见我不为所动,他又立刻补充。
“你看过暗格里的东西了,对吗?那是我年少时的记录,我只把绾绾当成亲人,我选择的人,那么长久以来,其实是你啊!”
看我丝毫不为所动,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手在空中举了半天,我却一点接过剑的意思都没有。
他慌了。
他抓住我的手,要把剑硬塞进来。
可我手背上钻出的一条毒蛇。
硬生生止住了他的动作。
曾几何时,我也哭过闹过。
我故意疏离他,也曾伤过自己,向他祈求一丝丝的注意,希望看到他的情绪起伏。
可他总是高高在上,冷静自持地看着我失控。
我以为他天生性格便是如此。
是一座冰山。冰冷外表下,是温柔的内核。
如今看来,倒也不尽如此。
原来,他也会慌张。
会害怕。
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我心中最后那一丝一毫的幻想,终于彻底放下了。
已没有一丝旖旎念头。
“你等了她那么久,如今她回来了,我们也不需成婚,你不是该高兴吗?”
“许知意,我放你自由,也……放自己自由。”
明明该高兴啊,可为什么,你要露出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呢?
那剑坠落在地。
清脆的一声金鸣器音。
他,竟哭了。
8
师父恭喜我终于摆脱了过去的阴影。
她召集灵兽毒虫,取其天下最毒的精华,在月圆之夜。
一针一线一丝一毫,在我整个背上重新纹上毒虫巫蛊的黑色图样。
那圈圈圆圆的黑色缠绵线条,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脊背。
终究把一尾艳红色凤凰,完完全全地遮蔽了。
也不知是疼痛还是释然,师傅为我纹绣时,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师弟惊慌来报,
“那个剑修好猖狂!”
我一日未出谷,许知意便仗剑站在山谷口,不言不语,谁劝也不走。
他两眼通红。周遭气息越发紊乱,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势。
每日对着山谷喊我的名字,只求我再见他一面。
还当我真的从山谷中缓缓走出,他彻底呆住了。
我已剪断多年长发,退下他最爱的飘飘白衣,换上鲜艳靓丽的裙装。
他嘴巴张了又合,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许知意,我已经原谅你了。”
“我感谢你这一百年编织的幻梦,如今梦醒,我们便散了吧。”
“我对你,已经无爱,亦无恨。我们,好聚好散。”
我潇洒转身离去。
整片镂空的脊背上。
是破茧而出的蝶。
一飞冲天的腾蛇。
那纠缠的黑色,恶毒而嚣张。
他终于再也配不上我了。
9
师父说我是百年一遇的奇才,天生便能驱使毒虫。那些奇淫巧技,我无师自通。
无需日日早课,也没有辛苦修炼,蛇虫属于自动自发地,便会听从我的差遣。
而我如饥似渴的一头扎进去,养我的虫宝宝,摸我的小毒蛇,恨不能天天和毒物相伴。
师父把我提溜出来,带我去门派聚会,让我好好“放松放松”。
我啜饮杯中烈酒,几杯下肚,便头晕目眩。
几个光裸着上身的师弟师兄,缠着我,展示他们黝黑健壮的肌肉,纷纷自荐枕席,要同我欢好,
“临溪妹妹这样的女子,哪怕是同时要我们三个,我们也心甘情愿地!”
“姐姐可要试试?我的舌技,可是门派里第一!”
“李临溪!”
篝火之外的黑夜里,竟有人大声叫我名字。
我眼睛一眯。
怕不是看错了?
那隐隐约约冲上来的人,竟是许知意。
他双眼一片血红,咬牙切齿,对着师兄弟们便拔剑胡乱地挥砍。
剑气四溢,却毫无章法,谁也没砍着,
“你,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当年救我的人,原来是你呢?!”
我“啊”一声。
原来,他也看到了我的起居注,终于意识到了当年的误会。
可惜,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我笑着摇摇头,并不搭话。
分明他没有喝酒,说出来的话却像醉了一般,
“我爱你啊!你不明白吗?我爱的人是你!”
一边说,他的眼圈一边红了。
想来拉我的手,又被几个师兄弟拦住。
“你竟这么快就找了其他男人吗?”
他吼得卑微而绝望,
“一百年的爱恋深情,李临溪,你敢说你真的全忘记了吗?!你说啊!!”
在深夜的山谷里,他的嘶吼,如困兽。
却换不回我回头。
“许知意,回去找你的李绾绾吧。”
“她的耳坠,她的纹身,她的剑穗……你们有那么多过去,你能忘了我,我自然,也能忘了你。”
“李临溪,你够了!”
没想到背后,连李绾绾也追来了。
出手就是一剑,剑风凌厉,要生劈了我。
10
这完全没能伤到我。
一条巨蛇从我身后蜿蜒硬生生将她撞开。
她吐出一口血,
“不过就是想利用逃婚,来吸引他的注意力罢了!”
“他现在为了你,已经走火入魔,你这个祸害,从小时候开始就祸害我,现在不够,竟然还要祸害他?!”
“你这个贱人!!他从头到尾,爱的人都是我,你永远赢不了我!”
她脸上的得意,如今看在我眼里,全是困兽一般的可怜。
她永远都活在和我的幻想竞争中。
小的时候,争夺父母的爱。
现在,争夺许知意的爱。
可她不知道,许知意的心里,根本没有爱。那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罢了。
她话音未落,却被一巴掌硬生生打断。
“你住嘴!不要再来挑拨我和临溪的感情了!”
许知意疯了,那血红的眼睛几乎滴血。
这一巴掌,用了十成的力气。
很快在她脸上浮出一个五指印。
李绾绾呆住,不敢置信地捂住脸。
嘴里喃喃着“大师兄”。
她的大师兄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分给她。
反而冲过来。
膝行于地,捧起我光裸的脚掌,毫不犹豫低头,伸出舌头舔上去?!
11
一丝丝痒,一丝丝疼。
我才发现,刚才被李绾绾的剑气划破了皮。
他的本命剑也丢在边上。
上头,竟然挂着我以前为他做的剑穗。已经很旧了,磨损的厉害。
我要抽出脚,他却不放手。
这个曾经高高在上,冷若冰山的男人。如今却痴迷而疯狂,再也不见往日一丝风度。
最后,是剑宗师父直接杀过来,把他敲晕带走的。
眼里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嘴上还问我要不要回去。
“不回去了,师父,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修行。”
“……也好。”
听闻他回去之后,依旧大闹宗门。最后,真的走火入魔。
修为尽毁,还犯下大错,虐杀同门师妹李绾绾。
被囚在宗门内的水牢,由精钢石石五花大绑,不见天日。
而我的世界,早已没有他的位置。
从此以后,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