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凌澈低沉的声音在身后传来,薛翎月双眸猛然睁大,浓密的长睫微微轻颤,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为什么这么问?
他明明不是攀比之人,他又为什么要把自己跟金吾卫相提并论?
难不成,他是在吃醋?
怎么会?薛翎月站在原地,男子的影子往前一步,想向她靠近,她忙出言道:“张少卿何出此言?大理寺和金吾卫各司其职,各有所长,两者紧密联合,才能无往不利。”
张凌澈停在女子身后,低声呢喃:“利、利。”
“是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字当先,人之常情,有何不可?”女子微微抬头看向远处,等待男子继续发话,接受他的严词批判。
可不料她却没有等来,只听男子沉声问道:“薛翎月,你不是说过,你是一个为达目的,可以不折手段的人吗?难不成是骗我的?”
薛翎月轻轻抿唇,道:“不,我就是这样的人。”
张凌澈看着女子纤弱的身子笼在本为男子设计的官袍下,显得单薄如纸,这张纸把自己写成了一书罪状,好像这样就没人敢向她靠近。
可女子忘了,他是拨乱反正的大理寺少卿,他绝不会仅凭一己之言、一人所书,就定一人的罪。
他一字一顿,对薛翎月道:“既然如此,那便利用我。”
女子背影颤动,男子继续道:“利用我去查案,然后踩着我上位。”
薛翎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凌澈在说什么?他是疯了吗?对,他一定是疯了。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的绝世大笨蛋让人利用自己?
半晌,女子喉咙的肌肤微动,用淡漠的声音问道:“你想要什么?”
男子未答,只默默看着女子,因他知道,他想要的,她给不了。
但那又如何?女子让他遵从本心,他只是去做他想做之事。
喜欢,本就是一个人之事。
这时,一位主簿抱着一大叠折子从廊外匆匆走来,他找了薛翎月好一会,好不容易见着人了,但此刻却只敢看着不敢说话。
他知道两位大理寺少卿有竞争关系,也看出两人不对付,可这两人连说话都不面对面,简直就是把“不和”二字摆上了台面。
薛翎月一副得救的样子,问道:“何主簿,怎么了?”
主簿斜睨了张凌澈一眼,见他已垂下眸子,收敛眸光,这才说道:“薛少卿,这里有好多折子,需要您批示加印。”
如今大理寺由薛翎月协管,她的印章即代表了大理寺卿的意见,凡大理寺呈上天子的折子,都需由薛翎月审阅加印。
薛翎月颔首道:“我刚刚接了圣上督办的重案,无暇分身,这些全部交给张少卿,由他代审,盖他的章。”
主簿微愣:“可是……”
“我会亲自向赵公去说。”薛翎月终于回身看向张凌澈,她面色平静,淡声道:“麻烦你了,张少卿。”
女子说完,不再去看男子深邃的眼眸,快步走出大理寺,待她登上马车,这才捂住胸口,长长舒了气。
每次和张凌澈待在一起,她就心乱如麻,难以思考,这样的感觉,真的很不妙。
可是,为什么这个男人就是赖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即便她不看,她也能想象到那男人用一双清澈眼眸让她利用他的样子。
利用他……她不是没有想过,或者说她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可是以他之才智谋略,又岂是可以轻易瞒骗玩弄之人?
更别说,连她自己都瞒不过他的双眼。
行驶的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薛翎月连忙晃了晃脑袋。
查案!查案!不能再想这个男人了!
等她到县府的时候,县府的人已把“无脸美佳郎案”的卷宗打包好,她全数让人搬回了大理寺,自己躲在值房中一一翻阅。
被杀害者共五人,四位公主府上的面首以及一位平康坊的名倌,此前县府已经将五起案子做并案处理,还归纳了共通性:姿色姣好的美佳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薛翎月又再重新看了一遍,确定再无共性,但她却意外发现一个事情,除名倌外,这些公主府上的面首,都有位和离的发妻。
和,离。薛翎月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弧度,这两个字,可真是皆大欢喜。
这两个字下,她看见了一位喜得良缘的尊贵公主,一位意气风发的如意郎君,还有一位和和气气拱手相让的糟糠之妻。
多好啊,挑不出发妻的“七出”毛病,那便拿着钱财、地位亦或其他和离吧,反正不过都是公主们挥挥手的事。
此后,一对曾经的结发夫妻便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各自安好。
难怪薛翎月此前曾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大着肚子远远站在公主府前,听下人道是来找琉华的,可琉华每回都避而不见,说是家里的穷亲戚看他富贵了来找他要钱,随后就遣府兵驱赶打发走了。
现在看来,这女子竟然是琉华的前妻。
可既然和离了,女子又怎么还会来找他?是钱还没给够吗?这样的话,女子又怎会答应和离?她肚子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罢了罢了,都是琉华的家事,世间痴男怨女负心人千千万万,还是专注破案要紧。
薛翎月一口气看完卷宗,只觉眼睛酸胀难受,不禁阖眼揉了揉眉心,开始整理头绪。
她觉得此案的侦查难点在于确定凶手的杀人动机。
一般的杀人案,杀人行为具有清晰的内在逻辑关系,比如仇杀、情杀、财杀等,只需要调查受害者的情况,往往就能顺藤摸瓜,揪出凶手。
可此案虽然针对的是美佳郎,却只是一个相对性的条件,美佳郎无数,凶手又是如何选择目标的?是随机、特殊诱因亦或是其他?
从已知的线索来看,她和县府都得不出答案。
所以县府查此案已久,却苦无进展,她分析了县府的办案思路,县府亦是如她所想,将侦查重点都放在了凶手的犯罪动机上,这也是最常规的命案办案思路。
县府认为这个凶徒针对美佳郎是出于嫉妒或是报复心理,因为在现场并未发现钱财丢失,而剥皮此举,对于杀人来说纯属多余的泄愤行为。
于是县府便将嫌疑目标放在几位死者曾共同接触过的、其貌不扬或有缺陷的男子身上,比如酒肆上菜的快脚小二、街边卖肉的屠夫大哥、店家送货的大力伙计等等。
但显然,被女娲眷顾的人并不算多,所以这一类人也就不在少数,查来查去,耗费了无数人力海量排查,也得不出有用成果。
她方才也看完了仵作的尸检记录,五具尸体,皆被人从颈部划开口子,整块面皮被完整剥下,干净利落,凶手显然是个老手。
所以她看到县府曾向各州府发出协查令,得知其他州府亦曾发生过此类恶性案件,手法一致,但却是什么受害者都有,可为何到了京都,就只针对美佳郎?
这就十分奇怪了。
更离奇的是,关于目击者对凶徒的描述竟然出现说法不一、互相矛盾的情况。
有的说凶手是男人、有的说是女人,有的说老有的说少,让人根本摸不着头脑。
难道这个剥皮系列案件的凶手并非一人,而是个杀手组织?
这么来看,要侦查的范围又更加大了,几乎等同于大海捞针。
可薛翎月偏偏不是迎难而上的人,既然摸不清凶手的犯罪动机和特征,那换个侦查方向便是。
她为何要去揣测疯子所想?她将目光落在了五人中唯一的名倌身上。
平康坊,北与文人雅士聚集的崇仁坊隔道相邻,南邻高官显贵居住的宣阳坊,又因坊内有十三个进奏院,成了情报汇集地及狎妓萃集之所。
而坊内又分有三曲之地,妓中铮铮者多在南曲,皆有独栋阁楼居住,中曲其循墙,一曲则为卑屑妓所居,而那被剥皮挂在二楼的名倌,就居住在自己在南曲红绡楼的阁楼中。
南曲的优妓素以才情远近闻名,故而朝中权贵雅士亦喜在南曲设宴,薛翎月在回京后,也曾去过几回。
每每总恐在酒宴败下阵来,因这些任席纠的都知实在厉害。
她知道的,就有一新科状元,在行飞花令时曾在兰沅面前输了不少复分钱,一度成为朝中笑柄。
所以她做了决定,这回去查案非得要女扮男装不可,绝不能顶着自己的名头去。
她舒展了下身子,估摸了下时间,应该才过了正午,而平康坊都是入夜后才开始热闹。
可她又忽然意识到,中午了,她还未吃饭!
大理寺的堂食有规定时间,过了百司官厨可就放班了,她这才终于舍得起身,匆匆忙忙出了值房,想去看看还有无吃食,刚走没几步,就听隔壁值房传来男子的声音。
“不用去了,什么也不剩了。”
薛翎月站住,就差一声仰天悲鸣了,这可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屋内的男子正持笔伏案批卷,头也不抬道:“过来。”
女子本不想过去,奈何她饿了,而她知道,张凌澈那一定有吃的,浪费粮食可非美德。
于是本来打算回去屋子多看几遍尸检记录的她,没有骨气地走进了男子屋子。
一进屋,她便见男子桌上摆着一方食盘,上面整齐有序的放着几个食盒,盖得严严实实的,符合男子的作风,但一旁还放着的几块精致小巧的糕点,就不像他了。
“谢谢张少卿。”薛翎月偷偷瞄了男子一眼,他批卷时极为认真,认真到似没听见她说话,于是她便厚着脸皮端起食盘。
“就在这吃吧。”男子停下批注,忽然抬眸看向女子,淡淡开口道:“你屋内放满了‘美佳郎案’的卷宗,还有地方吃饭吗?”
确实没有。
薛翎月又乖巧坐下,挪了挪位置背对着男子,就着墨香悄无声息细嚼慢咽起来,恐影响到男子分毫。
倏然,她捧着汤碗的手停在了面前,一股甜滋滋、热辣辣的味道在口中荡起,暖肠入胃,是红糖姜汤。
她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大理寺还会配红糖姜汤。
女子低了低眉,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张凌澈,她昨夜入池受了风寒,今日声音有些微沙,还是被他发现了。
但他们之间好像有种奇怪的默契,男子不再说话,女子默默吃完,随后又各忙各的。
同在大理寺屋檐下的两人,面不合心合,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