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薛翎月回到大理寺,便听到了昨夜凶徒跑掉的消息。
她觉得这事不应该,金吾卫训练有素,都是万一挑一的精兵强将,怎能把人跟丢?
葛天恩也觉得奇怪,这回算是把金吾卫的脸面都丢尽了,但据底下弟兄反馈,他们将四周起了遍底,都未发现外形相仿之人。
那人,就像凭空消失了。
可人不可能凭空消失,金吾卫也不可能犯低级错误,女子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凶徒外形转变了。
化妆易容,瞒天过海。
她之前尝试女扮男装混入过军营跟平康坊,虽让熟悉的陈沐礼、张凌澈所识破,但却可以瞒过大部分人。
所以这并非不可能之事。
那么此前案子的目击者看到的男女老少,是否有可能都是同一人?
答案是有可能。
但如果排除外形这点,其实对案子的整体推测却并无实质性影响,因为断案还要考虑诸多其他因素。
身高八尺、不得已接触香脂、具备作案动机和时间的,只有叶静遥的面首。
如此来看,这整个案子,随着凶徒现身,看似图穷匕见,即将明朗。
可为何薛翎月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从一开始便是如此,安宁的态度,实在耐人寻味。
为了杀死这凶徒,甚至不惜用张凌澈的性命来要挟她。
这凶徒身上,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就在薛翎月将自己关在了值房,百思不得其解时,她忽然看见窗外站着一个颀长身影,但仅仅是站着,却久久未有动作。
夏日的阳光穿透在他身上,在窗纸投下金红色的光影,像是一束高耸的烽火,光芒万丈。
女子等了一会,还是开了门。
那男子一袭绯红官袍,修长的颈上围着一条素白围脖,他对上女子的目光,双唇微启,想说什么,又停了停。
女子主动打了招呼,再次感谢了男子的舍命相救,一切客气得点到即止。
男子淡淡垂眸,浓密的长睫轻轻颤动着。
女子也不管他听进去没,自顾自拿出一个鼓鼓的小布包,道:“张少卿,这是叔母给你的宫廷御药,对外伤有奇效,她让我替她再次表达对你的谢意。”
男子闻言,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调制的伤药藏入袖中。
“你留下吧,你的伤口很深。”
而他,不需要外伤药。
“我那还有很多,我擦了,确好。”女子笑了笑。
是么?男子见女子的伤都藏在宽袖里,一点也看不见,也不知道恢复的如何?
可即便好了,应该也很疼吧。
他不禁想起昨夜女子那如雪的肌肤碾成一地红泥的模样,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只因为,她以为他死了,所以不顾一切,想要奔向他。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薛翎月。
她明明是这样淡漠如烟的一个女子,好像什么都打不倒她,好像什么都影响不到她。
可她昨夜却哭得比谁都厉害,哭得眼睛红红的,真的像一只小兔子。
一只危险、麻烦又狡黠的小兔子,无时无刻不在他心里蹦跶。
蹦得他心乱如麻,手足无措。
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他静静看着女子,那双秋水明眸再不见波澜,昨夜眼底的汹涌澎湃都已归于平静。
可他却不能平息,因他真的再无法承受多一次失去女子的锥心刺痛。
他认真问道:“你,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
他知道她一定会拒绝,可他还是不甘心。
而女子果真勾起嘴角,半开玩笑道:“你如今受圣上赏识,怕是忙不过来吧?我就不劳烦张少卿了。”
男子沉默了一会,道:“你知道了。”
他本想亲口告诉女子,可她却先从别人口中得知了,而她听的,一定不是他的心声。
“知道了,还未来得及向你道喜。”女子唇红齿白,笑容明媚如曦,她赞道:“你这是人间值得。”
他,终于被看到了。
女子笑得开心,男子却心情低落,人间值得,是因为人间有值得的人与事。
他想要的,至始至终就只有眼前人而已。
他声音微沉,带着几分自嘲,低语道:“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
而且即便她不说,他也无意相争。
女子轻轻挑眉,惊讶道:“张少卿,你这是要让我?”
大理寺卿,可是九卿之一,试问谁不想得?而这男子竟如此不屑一顾,可真让人无名火起。
他就如此清高?那他不为名利,又为何要入朝为官呢?
他岂非不知,官场本就只是一个名利场罢了。
若是心怀苍生,以他的素手仁心,也可行医救人,又何苦蹚这浑水?
难不成,他一直留在大理寺,是为了查清他爷爷的“景门桥匿名信”一案?
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
他以为大理寺是拨乱反正的地方,可她却知道,张煊此案,不管真相如何,都绝无翻案可能。
绝无。
早知他是如此单纯天真,不知险恶,她就不该助他一把,公平竞争。
将清流引向穷山恶水之地,只会灭亡。
女子蹙眉,道:“张凌澈,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我会凭实力拿下大理寺卿这个位置,无需任何人拱手相让。”
张凌澈见女子似误会他意,匆忙解释道:“不是让,是还。”
女子不置可否,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我要开始查案了。”
男子平白惹了女子生气,女子赶客,合乎情理,男子却是有口难言,这明明非他初衷。
可他为何总是这么嘴笨?
归其根源,大概是因为从小他的意见便根本不重要吧,所以他也没有学会去表达过自己的感受。
不管何事,都一直一直隐忍在心。
半晌,他只叹道:“我可以走,但你最起码告诉我案情。这样,若出了意外,我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不至于被动,不至于提心吊胆,不至于一直一直被失去女子的恐惧折磨,折磨到发疯。
见男子话已说到这份上,女子再无法拒绝,大理寺毕竟不是她一人的大理寺。
于是女子将自己遇险前的事悉数告诉了男子。
她在容华阁取得名单后,紧接着又去了一个地方——琉华前妻的住所。
据户籍所示,琉华本非京都人,在成为安宁面首前,一直和前妻许叶一同住在北麓,后琉华被当地地方官举荐给了安宁,夫妻二人便登记了和离。
女子一边说一边往屋内走,她的值房被她逐渐装饰点缀,男子再入时已是焕然一新,她那堆满卷宗的桌案上有一瓶插花,用简朴的瓷瓶放着素雅的几枝,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男子淡淡抬眸,见那花如叠雪,赏心悦目,便问道:“这可是你院中那株梨树?”
女子点头道:“是的,不知为何,这株老树开花也比寻常梨树要慢?竟到夏季绽放。我见它开的正好,便裁下来几枝,与我在这肃杀的大理寺相伴。”
女子说着又浅笑道:“常言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花期很短,但若能将它最好的一面够留在心中,也算永生。”
花期很短,人又岂非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弹指间,刹那便是一生。
男子垂眸似有所感,女子却忽然问道:“对了,张少卿到我宅子之时,我宅中的梨树尚未开花,你又怎知是梨花?”
谈及此,男子忽然眼皮一跳,猛地看向女子,对上了她小鹿般澄澈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女子未回家宅,定还不知他翻墙一事。
他自认是个正人君子,他应该如实告诉女子,可话到嘴边,又羞于启齿。
“我……”男子顿了顿,他若说梨花并不难辨认,亦是实话。
就在他百般纠结之时,女子歪了歪头,对他问道:“怎么了?你脸好红。”
这男子愣在了原地,颇像一株修裁得体的红竹盆栽。
最后,他还是选择告诉了女子,女子闻言大笑道:“我竟然错过了这么精彩的一幕。”
男子面色微沉,道:“你该想的是,把墙砌高。”
“好了好了,不说笑了。”女子见男子面比衣红,忽然又想起自己的竹叶书签,转而咳了两声,道:“说回许叶吧。”
男子不解道:“你为何调查琉华前妻?县府此前未曾调查过死者的关系?”
女子轻轻摇头,道:“有,但上面只写了‘和离’二字,此前我曾在安宁府外见过此女,她身上似另有隐情,我便想着再深入调查一番,看看这些负心郎,究竟做了什么孽。”
“和离?”男子低语,问道:“然后?”
“没有然后了,户部那边也只显示在‘和离’这里,我已托人快马到北麓调取最新的户籍情况,后又寻着外来人口在县府登记的住所信息,找到了许叶曾在城南租住的宅子,只是没想到人没找到,反倒遭到了偷袭。”
男子俊眉一沉,道:“看来你是被人一路跟踪到了那里。”
“我起初也是这么认为,直到昨天我发现那凶徒竟然摸黑找出了蜡烛,他对屋内的环境似乎十分熟悉。”
昨夜张凌澈一直紧闭着眼,故而没有留意到凶徒的异常。
他道:“凶徒对许叶住所熟悉?所以你怀疑二者有关系?”
女子点头:“仅仅是我的猜测。”
调档还需要时间,所以女子也只能等,她又道:“我还发现一件很特别的事。”
“何事?”
女子幽幽道:“琉华的丈人、许叶之父竟是一位‘二皮匠’。”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因这二皮匠,虽名皮匠,其实做的是替人缝合尸体之事。
战祸纷起,身首异处的战士百姓不在少数,还有那些被施以酷刑死无全尸之人,二皮匠便负责将他们缝合完整,入土为安。
因为要与尸体打交道,即便赚得不少,二皮匠也并不多见,且往往为人所不耻,成为瘟神一样的存在。
女子又道:“许父已仙逝多年,但许叶还有一个哥哥,名许树。二皮匠传男不传女,可许树并没有子承父业,从户籍来看,许树成了一名行商,我调看了过所,发现他的落脚点与‘剥皮案’有诸多重合。”
言外之意,就是许树具备作案嫌疑。
男子问道:“可看了貌定簿?”
女子道:“看了,平平无奇。”
“他现在何处?”
“过所所示,最后一次记录的时间在今年,他已回了北麓。”
所以,一切都要等薛翎月派出去的人马回复。
“若这许树会易容,他可能是任何一个人。”女子道:“叶相的面首无疑是最大的嫌疑人,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两个怀疑。”
男子等待女子说下去。
“一、县府仵作。”女子缓缓道:“仵作报告寥寥几句、错漏百出,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能力欠佳?巧的是这仵作也身高八尺,具备作案时间,但身上无龙脑香气,从表面上看,也无作案动机。”
“如果他是许树,便有作案动机。”男子说完又道:“但他不可能是许树。”
女子挑眉,便听男子道:“仵作唤方平,本是送殡人,同时也为县府担任仵作,他一直在这里,我就曾见过他多回,他未学过医,故而出具的尸检报告常有疏漏。”
男子又道:“不过,他前不久高升为官了,官拜九品。”
女子大惊,九品虽是官中最低,但仵作乃属贱吏,怎么可能从官?
可男子不会骗人,他所言必真。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斜封官。
女子想起昨夜见到的那位低阶男子,亦曾出现在安宁府,难不成,他就是仵作方平?
倏然,一种细思极恐的感觉爬上薛翎月心头。
安宁、安宁,她究竟和此案有何关系?
“你还好吗?”
男子见女子神色有异,忧虑地看着她,她从接这个案子开始,便一直忧心忡忡。
这对于松弛的女子来说,并不正常。
薛翎月回过神来,将低阶官员一事隐在心上,继续道:“哦,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