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内,一座七层的锥形佛塔高耸入云,人在其中,宫阙皆户前,山河尽檐向,如登九重天。
三日前大慈恩寺就被皇家禁军重重围起,只为了今日为公主选取驸马的大雁塔诗会。
薛翎月今日着官袍,束幞头,早早便和几位官员与一众青年才俊伫立在殿前两侧,恭迎天子的到来。
雨后的艳阳晒得她几乎快睁不开眼,只可以远远地看见那鹤立鸡群的男子站在她的对面。
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袭落落霜袍,清隽的眉眼微敛,较往日在大理寺时的清冷肃杀相比,此时的张凌澈收敛了锋芒,更像是个隐居许久的淡泊居士。
这让女子不禁联想,如果“匿名信案”未曾发生,这个厌恶朝政的男子仍会按部就班的入仕为官吗?
如果奶奶的“巫蛊案”没有发生,她是否一样会产生另寻明君的想法?
答案是肯定的,所有结果与走向都不会改变。
每个人看似都做出了改变与抉择,但总有双无形的大手在推动着事情发展。
这也许就是大势所趋。
女子微微抬头望了望天,估摸着吉时差不多到了,于是暗暗舒展了一下手臂,果然很快就听见远处传来了阵势浩大的声音。
再打眼看去,一条如同金龙般耀眼的队伍缓缓走来,为首的是坐在龙辇上的天子,他的身侧分别是太子和双好公主。
但无论怎么看,太子的威仪与姿态都在李甫之上,一个意气风发,一个畏畏缩缩,难怪近来常常可以听见希望天子让贤给太子的议论。
自“女帝复生案”后,女子便离开了京都,如今一看,李甫肉眼可见的衰老让她微微一怔,但她很快随着众人一起跪倒在地,埋下了头。
可她脑海里一直浮现出李甫空洞的表情,他如今的样子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而太子一如既往噙着笑意。
按理说安宁迁居蒲州,明面上安宁与太子的二虎相争暂时结束了,夹在中间的李甫应该松了一口气才是,缘何看起来更加憔悴?
不待女子细想,众人又纷纷站了起来,女子抖了抖衣袍,朝天子的方向看去,正好与那熟悉的凤眼交错而过。
她没由来的一惊,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蔓延上心头。
此时太子已走到大殿最高处,而她作为诗会的评委,与余庭和郑绪一同走至会场最前处落座,余庭作为主评委坐于正中,她与郑绪一左一右。
余庭年纪大,太子体恤老臣,为他座椅上添了垫子,余庭一边抚着长须一边道谢。
郑绪眼睛小,那双小眼睛人前人后是两幅样子:在太子面前笑成一条缝;在地位逊于他的人面前则不屑一顾翻上了天。
而她的座位位置极巧,坐北朝南,既不会被外面的阳光直射双目,也不会吹到过堂风,很是舒服。
女子不禁挑起眼角瞥向太子,可她所处之地与太子之间相隔甚远,根本无法瞻仰到那高高在上的龙血凤髓。
在这一刻,女子意识到太子已经走到了她无法企及的地方。
待所有人落座后,天子看起来意兴阑珊,只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后面便全数交给太子主持,不过也无非都是些场面话,而太子表现的愈发游刃有余。
女子无意去听,开始百无聊赖地打量着会场,此时在座的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翘楚,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经过了层层遴选、过五关斩六将才入围至此,可以说各个都是人中龙凤。
即便如此,张凌澈的身影还是显得格外超群,他的淡然与镇定就已远超过所有人。
女子想尽量避免自己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可余光总是不听使唤地瞄向了他,每每都会发现男子也在静静地看着自己,目光似水温柔而绵长,使得她的耳根也不免微微发红起来。
她只好将脸转向了本次诗会的主角,只见双好公主坐姿端庄,一身华服,头戴华饰,一串珠帘正正垂在她的脸前,遮住了她的玉容。
女子甫一望去,便发现双好也看着她的方向,即便她看不清双好的样子,也能感受到双好怀有敌意的视线正在追着她。
换做以前,双好一定早已冲上前来对她开始冷嘲热讽了。
也正是因为经常见识双好剑拔弩张的样子,女子能看得出来,双好的身子像是一条绷紧的弓弦,处于十分紧张的状态。
此时太子已经宣布诗会开始,女子微微蹙眉,挪开了脸,守在两侧的宫女们纷纷上前,为诸位才子们呈上笔墨纸砚,殿内一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安静得可以听见不知是谁吞咽口水的声音。
此情此景,让女子不禁想起自己从前参加科举时的心情。
待到金榜题名时,春风得意马蹄疾。
这场诗会,又何尝不像是一场可以改变人生的大考?
需知,从前与公主联姻的人选只能是名门望族,而此次即便是寒门,也可以凭借才华一步登天。
所以那天女子在余庭宴上,就曾听到有醉酒的才子吐露了心声:“寒窗苦读十余载,不如入赘贵族家。”
这并非无稽之谈,有太多寒窗苦读的学子到头来,也只能争得个芝麻绿豆官。而这仅仅只是开始,能不能功成名就还两说,可若是迎娶了公主,便绝对是一桩名利双收的美事。
这也怪不得诸位才子都铆足了劲,势要抱得美人归了。
当然,这里面也有例外,抛开张凌澈不说,一些没有信心夺魁的才子很早便开始另谋出路,比如收钱办事,为各方势力代笔谋事。
大雁塔诗会历年来都是文人间的盛会,其影响力本就不容小觑,此次又关乎公主择选驸马,便更是备受国民关注。
同时,大雁塔诗会上所作的诗,最后都会以张贴登墙的形式向百姓公开,供百姓阅览,而这对于各方势力来说,正是一个造势的大好机会。
常言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众人之口可以铄金,得民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口口相传。
所以此次安宁派给女子的另外一个任务,就是设法尽可能多的制造对她有利的言论,为她争取民心。
歌颂和赞美是最基本的,最好就是宣扬天意,天女下凡云云。
当然了,太子肯定也安排了他的人马,在评委之中,女子知道的就有此前被他拉拢、或者说威逼利诱的余庭。
而此次诗会评委一共五人,其中郑绪和双好,既不是太子,也不是安宁的人,所以安宁也算不上全无胜算。
诗会一共又分三轮,分别以“家国”、“时令”和“鸾凤和鸣”为题进行现场作诗,第一轮取十人、第二轮取三人,第三轮取一人,夺魁者即为驸马,三轮优胜者所写之诗都将在大雁塔外示众。
所以女子此次的任务并不难办,她只要将自己的那一份全数投给安宁的人便算完成,至于最后的结果如何,她也只能听天由命。
因为安宁即便嘴上不说,她自己心里也该清楚,她如今的势力本就愈发落后于太子,更无需提太子在还是临渊王之时,就早已凭借礼贤下士笼络了一大帮文人士族的心。
安宁也许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要和这只她看不入眼的小老虎,争夺她视为蝼蚁的贱民的支持。
不多会,第一轮作答结束,宫女向女子等其他几位评委依次递来作答答卷,答卷上的答题者信息都已提前用纸盖住,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滥用私权、徇私舞弊。
可太子和安宁只要诗里表达的内容对自己有利就足够了,至于是谁写的对他们来说根本不重要。
所以这个诗会看似公平,可也只是看似,主题不对,太白金星来了也没用。
想到这里,女子不急不慢地端起茶杯,缓缓品了一口,她的双眼快速扫过诗卷,很快便圈出了对安宁有利的卷子,她只在一张答卷上多停留了片刻。
那张答卷上的诗写的是天下苍生,写的是百姓黎民,而非任何势力。
无需看名字,字可见其人,文可见风骨,那严谨工整、平正峭劲的笔迹,不是张凌澈是谁?
没有犹豫,女子便给了甲等,即便让男子晋级意味着他有可能成为公主驸马,可女子仍选择按本心评分。因为爱才之人都是相似的、发自内心的希望佳作得以流传千古。
两轮过后,败者退场,大殿内只剩下张凌澈、阮钦和一位以写家国见长的诗人,这三人将最后角逐魁首。
这位诗人姓柳名衔,女子在余庭宴上见过,也算是久闻其名,柳衔在岭南一带非常有名,也就是说,此人籍贯极远,符合太子的要求。
曾有诗云:“岭水争分路转迷,桄榔椰叶暗蛮溪。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女子虽未曾去过岭南,但却知道岭南与京都相隔极远,风俗气候方物都大为不同,双好一个从未离开过京都、父母身旁的高门贵女,恐怕会难以适应。
这三人里面众人还是更加看好张凌澈和阮钦,这二人都是年纪轻轻就已身居高位的青年才俊,无论样貌才能都无可挑剔。
唯独一点——家世,是两人最大的劣势。
张凌澈是罪臣之孙人尽皆知,而阮钦是真正的寒门子弟。
阮钦生了一张看不出年纪的清俊脸蛋,气质风流倜傥,如同话本中走出来白面书生,但这样受人青睐的男子却有着一个坎坷的身世。
阮钦父母是何许人士连他自己也不详,在他有记忆时,他就已是流落街头的小乞儿,连肚子都填不饱的他大字都不识一个,可偏偏却有着旁人难及的诗词天赋。
数年前的一次诗会,大雁塔的墙上贴满了新作之诗,有无数慕名而来的人纷纷驻足观赏,他们的念诵声吸引了靠在墙边休憩的小阮钦,阮钦随口念叨,很快便能一字不落的背了下来,而这又恰巧被路过的张煊听见。
张煊向这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询问诗句的意思,没想到小阮钦竟然真能说的头头是道,且还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张煊当即决定将阮钦收入门下,悉心教导。
所以阮钦可以说是张煊一手栽培出来的弟子,也是张煊亲手带大的,而对张凌澈来说,阮钦曾是亲切的兄长。
但正如张凌澈此前所言,“匿名信案”后,张家树倒猢狲散,无人再敢接近张家,阮钦也不例外。
彼时阮钦已在国子监任职,而张凌澈考得大成亦同在国子监,然张凌澈为人自矜自持,即便身陷囹圄,也从不曾向他人寻求援手,而阮钦也未达到可教授大成的资历,故而当时两人就算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再无交集,此后在朝堂上也相互权当不认识。
所以这次诗会上两人一句话未说也不奇怪了,只是阮钦今日似乎心事重重,一向谦和有礼的他非但对张凌澈视若无睹,对几位评委也像视而不见,并没有像往常那般过来和他们寒暄,故而就连女子也没和他说上话。
看来即便是堂堂国子监祭酒到了这样的重要关头也难免紧张,毕竟若阮钦和双好公主真的两情相悦的话,这次诗会的结果将关系到两个人的终身大事。
而看到阮钦,让女子想起了一件风流韵事。
是关于阮钦和叶静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