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翎月以自己要处理一些事情为由,暂时留在了宫中。
她有太多事情需要去搞清楚。
比如,张凌澈是如何做到替她脱罪的?
她匆匆向乾德宫外走去,一路上她都低着头,一直看着雪地,她在寻找自己昨夜故意留下来的脚印。
可是没有,哪也没有。
女子蹙眉,蹲下身来,她的红色衣袍在雪地上铺开,她将涂满红色丹寇的手伸进雪里,捧起了一抔雪。
白色的雪松松碎碎,并不冻手,她将雪放在鼻下闻了起来。
片刻,她垂下了眸。
果然如她所想,这雪带着淡淡的咸味,是盐。
有人在雪上面洒了盐,因为盐可以加速雪的融化,有人在故意消除她留下来的脚印。
她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张凌澈。
她又赶到了女帝寝宫,不出所料,她在上面发现了冰床滑动的痕迹。
“……”说不出什么感觉,薛翎月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灌注了水银,昏昏沉沉的。
果然,张凌澈识破了她的手法,又用一样的方法为她脱罪。
她后面又找了陈沐礼,可陈沐礼告诉她,张凌澈和莫扉进去金銮殿时,只有天子和太子在场,所有人都被屏退。
她又派人找了莫扉,可莫扉早已没了踪迹,根据她的眼线回报,安宁在府中失魂落魄,怔忪不已,看来安宁已经比她提前得知了“女帝已被超度”的事情,安宁唾手可及的女帝梦也随之破碎了。
为了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她不得不动身前去东宫寻找李明昭。
她由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过李明昭自己策划了“女帝复生案”,但她可以猜到李明昭已经得知了此事,否则只有张凌澈一个人的话,并不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平息这场闹剧。
最简单的,女帝的名讳和生辰八字,张凌澈就绝不可能知道。
所以李明昭一定也参与其中,那么他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得知的此事呢?
李明昭此时已经回到自己的寝宫,在他的陪伴下,李甫终于睡下,他也由此松了一口气。
一夜没有合眼,但他没有选择上床休息,而是站在窗前,一只肥胖的鸽子停在窗沿上,他的视线落在上面,却没有焦点。
他在想事情。
他想起数日前,那个男人来找他的场景。
明明一副独善其身、超凡脱俗的样子,偏偏在说起她的名字时,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会有所动容。
这让他很不愉快。
但他在听闻了女子暗地里为他谋划了一场夺位之计后,他便又像个吃到糖的孩子,心生欢喜。
虽然在外人看来,他的脸上始终都挂着笑容。
“你是如何察觉到月牙儿在暗中谋划此事?”
张凌澈平静道:“当一个冰雪聪明的人忽然变得笨拙,就足够让人警惕。”
薛翎月,巴不得将所有马脚都暴露在他面前,他没瞎的话都能看见;而且,以身设局的她,唯恐自己哪天便出事了,为了将自己查到的“匿名信案”线索尽快给他,甚至不惜编造一个拙劣的谎言。
她的一片苦心,他又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李明昭轻轻笑着,不置可否:“那你想怎么做?”
“我需要你的帮助。”张凌澈看着李明昭,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他会说服莫扉倒戈,塑造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巫蛊术士出来顶罪,随后让莫扉配合演一出戏,平息这场闹剧。
莫扉本人胆小精明,且本就是受了安宁的强迫才参与其中,他一定不会拒绝,否则等待他的是欺君死罪。
李明昭静静听着男子的计划,一边温和地笑着附和。就算这个男人不说,他当然也不会对女子的事情置身事外。
他只是好奇,既然这个男人如此关心女子,又为何没有和她在一起?
不过,他一向只关心结果。
李明昭微微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审视着面前这个男人,他并没有要坐下的意思,像是随时准备离开,因为站姿笔直,让他的身型看起来更加挺拔有力。
抛开敌意,这个男人确实不错,至少外形看起来是这样。而且,还是佼佼大成者。
张凌澈的计划很详尽完善,两人没有花多少时间便达成了共识。
李明昭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的华服拖拽在地上,他本来约好了几位权臣会面,但听闻男子是为她而来,毫不犹豫便推后了自己的行程。
他走到柜子去,取出了一卷纸递到了张凌澈面前,面带微笑道:“这是‘景门桥匿名信案’的临摹版。”
张凌澈垂眸看了一眼,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看着李明昭,沉声问道:“为什么给我?”
李明昭很自然地答:“当然是想要卖你一个人情。”
片刻,张凌澈接了过去,又问道:“你推荐我当大理寺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李明昭轻轻摇了摇头,道:“不,这件事并非如此,而且我想你也不会领情。”
他说完凤眼微挑,道:“我推荐你当大理寺卿,只是因为觉得你更适合。”
张凌澈闻言,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感到多么开心,或者说,对于李明昭所言有几分真几分假,他都持有怀疑态度。
他不是薛翎月,并不会对李明昭笃信不疑。
张凌澈无法从这张笑脸中看穿什么,他选择直截了当地问道:“薛少卿亦很优秀,我并不觉得自己比她合适。”
李明昭轻轻挑眉,有些许意外:“月牙儿自然优秀,但……”
他并没有在张凌澈面前掩盖自己与薛翎月的关系,男子听到这个称呼,果然沉下了脸。
李明昭勾起嘴角道:“她终究是个纤弱的女子,她需要的是保护。”
张凌澈的眉眼压得更低了,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凌厉,他道:“她比你想的要坚强。”
这女子,她固然值得被保护,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不知怎么的,李明昭有些生气了,他收了笑,肃声道:“他日,我若成王,她必为后。我会保护她,护她一世周全。”
“嗯。”张凌澈不咸不淡地应了声,便离开了。
在这个时候,张凌澈意识到,李明昭并不了解她。
而且他也明白了,薛翎月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李明昭。
她不惜以身设局,就没想着要活着回去,她从没想过要和李明昭在一起,所以她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让李明昭成王。
而通过他这段时间的观察,李明昭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帝王之才。
女子是为了家国大义,而非儿女私情。
此时的张凌澈觉得,自己终于拨开云雾,看清了女子的真容。
她太会伪装了,险些连他也蒙骗过去。
想到这里,张凌澈的心就不禁一阵阵疼痛起来,他在一瞬间,也明白了女子隐忍的感情。
她一个人究竟独自承受了多少?
李明昭至今都不能忘记张凌澈那天的眼神,让他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错觉,这让他感到不安。
倏然,鸽子在他面前飞走了,将他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
不多会,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女子便走到他的身后,他回过身去,脸上是温曦的微笑,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女子的脸色算不上太好,甚至有些煞白,她动了动唇,但不知如何开口。
李明昭弯了弯眼睛,拉着她的手坐下,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他心有灵犀地笑道:“你想知道‘女帝复生案’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
男子娴雅淡然的模样让女子的心莫名也跟着定了下来,李明昭就是有这样让人安心的魔力。
女子捧着茶喝了一口,脸上终于恢复了点温度,她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男子答:“张少卿来找我的时候。”
果然,张凌澈早就洞察了一切。
是啊,他可是大成,且是一个在大理寺的大成。
女子顿了顿,又喝了一口茶,才道:“对不起,我只是不想你担心,才没有把计划告诉你。”
“我知道。”李明昭深深凝视着眼前的女子,道:“我知道的,你什么也不需要跟我解释。”
他低语道:“只是该成为保护者的人,应该是我。”
女子垂下眸子看着茶杯,笃定道:“你一定会成为保护者,保护全天下的人。”
在她垂眸的刹那,李明昭的一双凤眼中却闪过一丝失落。
他能保护全天下的人,为何独独保护不了她?
女子陪伴在安宁身边,与虎谋皮数十载,助他从曾经的庶出三子到如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个中危险,他又岂会不知?
他非但没能保护她,还让她犹如鱼游釜中,燕巢幕上,如履深渊薄冰。
若是没有她,也就没有现在的太子李明昭。
他只恨自己还不够强。
所以他此前对张凌澈所说的话,是宣誓主权,也是他立下的誓言。
等待女子喝完一杯茶后,李明昭不急不缓将昨夜之事一一告诉了她。
“果然……”女子闻言喃喃道:“那甘露碗,用的是我们一同查的‘定天池水怪案’的手法。”
李明昭淡淡应了声,他并不愿意去细想女子与那男人,在他不知道的时间与地点一同经历了些什么。
他佯装无事地问道:“月牙儿,你觉得他这么做,是为了你么?”
女子的手放在茶杯上,抿了抿唇,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他并不是一个会被人左右的人。”
她说完,拿出一对桃符,对李明昭道:“这是他离开前给我的。”
李明昭的凤眼眯了眯,不一会,笑了起来:“新桃换旧符,独善其身的张凌澈竟然愿意帮我们。”
“是,他愿意推崇你。”女子看着李明昭,欣然道:“三郎,你是大势所趋。这一次之后,圣上一定会对安宁有所警惕,这是个乘胜追击的好机会。”
女子说话时,一双琉璃般的眸子会闪烁荧光,是这世间任何珍宝都无法媲美的。
李明昭舍不得挪开目光,缓缓道:“父皇已经让我拟了一道圣旨,让姑母即刻迁居蒲州。”
女子双瞳睁大,朱唇微翘道:“这样叔母便远离了政治中心,她再想运作,可就难了。”
虽然事情并没有按照她的设想发展,但张凌澈,这个男人,不但设法保护了她,还使得所有人都脱罪,并且最终竟然还能达到她想要的结果,实在令人惊叹。
但最值得高兴的还是,她与李明昭在下的这盘棋,能够得到张凌澈的帮助,岂非堪比将诸葛亮请出了山?
李明昭自然也发自内心的开心,他面带微笑地看着女子,双眸灼灼,坚定道:“如今大势已定,就差最后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