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翎月不在大理寺,没人知道她去哪。
如果只是这样,张凌澈当然不至于担心如斯,但他找遍了女子可能会去的地方,都未曾找到她。
为此,他在女子家敲门无人应答后,还不顾一切私闯民宅了。
也就是说,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堂堂大理寺少卿,一位红衣高官翻墙了。
而且是最守规矩的张凌澈。
张凌澈心跳得极快,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但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寻遍了女子住所,亦未见她踪迹。
女子的闺房中,一本摊开的《五岳斋集》放在桌上,上面用一枚晒干的竹叶书签小心别着,竹叶早没了昔日的翠绿,显得枯黄黯淡,与墨色几乎融为一体。
张凌澈站着,就这么站着,看着那片叶子,大脑像是空了一片。
薛翎月去哪了?
一股不好的预感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找过陈沐礼,可陈沐礼忽然随着陈百战被调去了巡边。
他还找了李明昭,李明昭倒是说今日早些时候见过女子。
薛翎月一大早来找过他,为的正是龙脑郁金香一事,他将购买名单给了她之后,她便离开了。
名单,难不成是名单有问题?
晌午,东市方一开市,来采购的人便纷纷涌入,挤得水泄不通,车马难行。
偏偏这时候,大路中间还闹起了争执。
一个男子将一个女子推倒在地,破口大骂,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后面的人便更是走不动了,直接堵成了一个节扣。
女子坐在地上,哭喊道:“我在家操持家务,为你生儿育女,你怎么能说休妻就休妻?”
男子冷声道:“公主能给我富贵荣华,你能吗?”
女子大骂:“千刀万剐的负心郎!见钱眼开的狗东西!”
男子拂袖离去:“糟糠下堂妻,不想被休,就识相点拿钱和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随着一场闹剧结束,一地的瓜子壳,交通又恢复了正常。
夜深,鸦雀无声。
一位穿着高领衣袍的男子从安宁公主府出来,他手中拿着一壶酒,正哼着小曲走在坊内的小路上。
他步伐踉跄,歪歪扭扭,随后靠在墙上摆弄着自己刚得了的玉扳指。
这时,一阵神秘的香气飘来,男子颀长的身子忽然被黑影覆盖,悄无声息,一阵寒光闪过,男子的玉颈忽然多了一道细痕。
只见鲜红的血从细痕渗出,滴在男子的白衣上,像是绽开了数朵红梅。
男子捂住脖子倒下,黑影动作稍稍停滞,方才从墙上跳了下来,却见男子高领里还围着一条装饰用的围脖。
该死!这些爱美的男人!
黑影一刀没能割破男子喉咙,正准备补上一刀,路口忽然扬起火把。
“谁在哪里?”
黑影暗骂一声,将男子一把带起,踩着瓦片逃去。
终于逃入一处宅子,黑影将男子丢在地上,屋内还有一个人,是名女子,被五花大绑着,她的嘴巴塞了一条帕子,正静静靠在角落里。
黑影从抽屉取出蜡烛,放在烛台上点燃。
微弱的烛光在男子白皙的面容上摇曳,他长睫低垂,俊眉紧锁,被血染红的领子贴在他的长颈上,显得触目惊心。
角落的女子如被雷劈,身子一震,竟不顾疼痛想要从绳下挣脱开来。
她娇嫩的肌肤被粗糙的绳子划了又划,皮破肉绽,绳子被血沾得黏糊糊的,一股血腥味令人作呕。
“唔唔唔——”
黑影将小刀拿在手上,停下脚步,怪异地看向女子,因为在这之前,这女子明明镇静得不像话。
她在刚被抓住之时,就对他笃定道:“你不会杀我,因为我不是负心郎。”
即便,她也许也曾负过谁的一片冰心。
黑影戴着面罩,看不清神色,只有一把利刃在女子面前闪闪发光,可他没在她眼中看到一点惧色。
薛翎月,大理寺少卿,大名鼎鼎的女神探。
他将她绑起来,当然是因为这个女子很危险,她会威胁到他,坏了他的事。
黑影哑着嗓子,似在刻意隐藏自己的声音,他道:“薛少卿,你太聪明了,也太自负了,你以为我只杀负心郎吗?”
“难道不是吗?”
黑影冷声道:“呵呵,你不必套我话。我不杀你,是因为我不想,我若想,你一样得死。”
女子闻言,非但不怕,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道:“看来我的小命保住了,这也许就是我一直以来行善积德、不干坏事换得的福报。”
黑影无语,道:“你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女子说这话虽然是有点心虚,可保命要紧,自然是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
她此前翻看州府报送过来的系列剥皮案,发现之前案子的死者分为两类。
一类有钱财丢失,一类没有,而没有的死者,身上皆有劣迹。
也就是说,她认为这个凶徒图财不假,但尚存一点良知,否则现在也不会挑着负心郎杀。
而这几起命案现场并没有钱财丢失,说明现在支配他行动的是良知。
既有良知,就不会随意杀她。
没有证据,她是在赌,反正自夸也不要钱。
不过,她还没有英勇无畏到去招惹这凶徒,他要杀她,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所以她选择闭嘴,乖乖待着,暗暗打量此人。
此人身高也在八尺,应该就是陈沐礼所说的偷窥者,因为他身手极佳,且身上也有奇香,甚至比李明昭身上的香气还要浓烈上几分。
但薛翎月觉得,有些过了。
就算是烂大街的香脂,对于一个凶徒来说,还是过分招摇,更别说,那是龙脑郁金香。
龙脑香极其名贵,又名固不婆律,出婆利国,为南海番舶贾客货之,一点香便可香彻十步、经久不散,并非人人可用的凡品。
难怪,她一查到容华阁的龙脑郁金香就被绑架,这恰恰说明,她触碰到了真相。
她在拿到名单的第一时间进行了探查,购买者都是权贵之人,李明昭担心她对不上号,还特意吩咐掌柜将来购买的下人标注上府邸。
她一一看过,除了贵公子,便是府中有面首之人,买来供面首所用,而薛翎月在里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相府。
叶静遥。
这几起案件都没有钱财丢失,说明这凶徒现在并不缺钱,但之前图财的行为却说明他并非一直富裕,所以自然可以排除自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另外,她相信这个凶徒不傻,却还要身带奇香行凶,说明他必是不得已要接触香脂之人。
再排除掉不具备作案时间者,能满足这个条件的,只有一人。
叶静遥的面首。
因为贵公子可以选,面首却不行,只要主子喜欢,他就得抹。
之前她已得知兰沅与叶相关系密切,兰沅屋内也有此香,也说明了是叶相喜欢这个味道。
她想起那日在容华阁见到的,叶静遥的面首,确实和这人身形差不多,会是同一个人吗?
可惜容华阁因为内有熏香及各色胭脂水粉,本就香气混杂,她那时亦未特别去留意面首身上的香气,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异常。
现在再仔细回想,面首身上的确也是龙脑郁金香。
虽然那面首看起来弱不禁风,不像会武功的模样,与此人截然不同,但这凶徒本就极善伪装,否则也不能出现多种版本的证人证词。
如此一来便解释通了,凶徒此前因财流窜作案,故而什么受害者都有,后到了叶府当了面首,享尽富贵荣华,自然不需要求财,他需要担心的是地位不保,因此才下手谋害美佳郎。
可为什么专挑负心郎?
见女子不说话,黑影反倒觉得无聊了,他想看女子恐惧。
他吓唬她道:“我不杀你,可不代表你不会死。”
见女子一脸疑问,他又冷笑道:“你我一样,都是孤寡之人,你不见了,会有人在意吗?没人找你,你会活活饿死在这里,死了也没人收尸。”
她都死了,收尸不收尸的重要吗?不过饿肚子还是很难受的。
女子面色一变,道:“这么听来,挺凄凉的。”
“知道怕了吧?”
“知道了。”
“……”
黑影发现跟这女子说话,简直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不能说绵里藏针,就是会让人憋一肚子气,他选择放弃。
可现在,这女子慌了。
他将刚刚抓来的男子丢在一旁,那男子身无二两肉,也非习武之人,而且他刚刚探了这男子的气息,气息孱弱,离死不远了。
比起一个将死之人,他更好奇这油盐不进的奇女子。
黑影手持利刃,蹲在薛翎月面前,歪着头看她,她一双琉璃般的眸子睁得大大的,竟然有些湿润。
她哭了?
黑影抽掉女子口中的帕子,想听她说什么,可那女子却一句话没说,维持着微张的嘴型,眼中还似梨花带雨。
她这是什么表情?
杀手的敏锐让黑影嗅到一丝危险气息,他下意识握紧利刃,却忽然像被毒蜂扎了一下,身子无法动弹,只能直直看着那女子。
她眼中滑落一滴泪水,滑过她光滑如玉的面庞,坠在地上。
倏然,她破涕为笑,看向他身后道:“还是有人来找我的,我可以回家吃饭了。”
她话音刚落,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包围,那熟悉的墨香混杂着血腥。
在那一瞬间,她的眼泪再也藏不住了。
化血为墨,以笔当锋,他是张凌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