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狱里多了个死刑犯,一个刺杀公主的刺客,不日便要被执行死刑,斩首后头颅将悬在市口示众。
在这之前,那死刑犯全身被套着铁链,关在了最底层的死刑狱里,一个永不见天日的地方。
来见他的,只有一个戴着幂篱的女子。
“许树,你继承了你阿耶‘二皮匠’的手艺,若是肯踏踏实实做下去,也够一家富足有余,可你却看不上它,一门心思总想着赚快钱走捷径,将祖传的手艺变成了作恶的手段,最后沦落到了自己死后也没人给你收尸缝尸的地步。”
女子清冷无温的声音使空气也骤冷了几度,她的目光穿过幂篱,落在了许树背上。
就是这个人,差点就杀了她,和她在乎的人,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许树正在面壁而坐,闭目养神,他眼也不抬道:“薛翎月,你伤好了吗?我劝你还是省两口气吧。你还能活着,那是因为老天没长眼,若非我受了箭伤,你们两个妖女早就死了。”
那日他杀张凌澈不成,反被围捕,在潜逃时背后中了一箭,致使他行刺时使不上力气,故而留了半截刀没扎进女子胸口,这才给了她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机会。
没想到女子听完后不怒反笑,还要问道:“当初没有杀我,后悔吗?”
许树冷冷道:“后悔极了,我行商时曾去过钱塘洛州,当地百姓都说你是个为民的好官,没想到竟是个为虎作伥的走狗。”
女子不然,道:“若我说,你留我一命,反倒要感谢我呢?”
“呵呵。”
女子幽幽问道:“你可知,许叶在死前曾诞下一女?”
她后来已查明了许叶“自杀”的真相,当年琉华因姿色出众,被北麓当地的县官举荐给了安宁,安宁见到后喜爱不已,琉华也一心留在安宁身边,县官便为夫妻两人登记了“和离”。
得知此事时的许叶已身怀六甲,不远万里到京都寻夫,却被府兵多次阻挠,连琉华的面都没有见着。
然许叶是个贞烈女子,她挺着个大肚子多次击鼓鸣冤,惹怒了安宁。
县官惶恐,赶紧派人将许叶从京都强行带回北麓,而许叶因为一路奔波劳累,在途中早产。那刚出生的孩子就被县官丢在路边,心灰意冷的许叶回到北麓后便上吊自杀了。
不料随行有位官员良心未泯,偷偷折返回去,发现孩子竟然尚存一口气,天不绝人,必有大福,所以他便将孩子抱回了家里。
这就是那可怜孩子的所有身世。
女子说完,许树终于转过身子,那张沧桑的面容眼圈泛红,他跪着向女子挪去,厚重的铁链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他急问:“我外甥女在哪?”
女子勾起唇角笑道:“想知道?”
许树沉默,面色极冷,随后大笑道:“我太傻了,你们这些妖女根本不会这么好心,你告诉我,是想做什么?”
女子低头看着许树,道:“很简单,帮我做一件事。”
许树又是一阵沉默,他问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
“信不信随你,但你既然知道许叶在京都的住所,也应该见到她为她未出生的孩子,亲手准备的衣服了吧。”后面的无需女子再说,许树为许叶收尸时,她腹中无孩。
许树狐疑地看着女子,问道:“什么事?”
女子声音清冷道:“你现在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告诉我,答应或者不答应。”
许树皱眉道:“若是我不答应呢?”
女子的脸藏在幂篱里,看不清表情,她缓缓伸出手,从她手中坠下一物,砸在地上发出清脆铃声。
她问:“认得?”
“这是……妹妹从小戴着的平安锁。”许树瞪大了眼。
半晌,他反应过来,冲到女子面前,想要手撕了女子,无奈被铁链限制了行动,只能双拳捶在地上怒吼。
“薛翎月你个畜生!竟然对小孩子也下得去手!”
女子的声音毫无起伏:“你反正快死了,为我做一件事,来换你外甥女的命,难道不是笔划算买卖?你,谢谢我都来不及。”
许树险些杀了她,她也以他仅剩下的至亲要挟,不过以牙还牙罢了。
“谢你的狗屁!把人命当买卖的狗东西!”许树银牙咬碎,恶狠狠地朝女子吐口血水,咒骂道:“薛翎月,你这个妖女!坏事做尽,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女子轻笑道:“你说对了,你先行一步,我们在地狱相见。”
从大理寺狱出来,女子上了候在后门的马车,马车内,一位卷发红衣女子抱着个还未断奶的女娃儿坐在角落,满脸忧虑地看向了她裙角的血沫。
“薛少卿,你为什么不对他说实话呢?”
女子淡淡抬了下眸子,将手中的平安锁戴在娃儿身上,道:“这样就好,让他带着诅咒下地狱。”
对她的诅咒。
“可事实明明是那官员起了私心,要越过县官将娃儿献给大公主邀功谋利,是你拦截……”
“这不重要。”女子漠然打断,看着女娃儿稚嫩的脸,道:“他只要相信,一个良心未泯的官员,足够给这孩子一个幸福的生活,这就够了。”
人总要抓住点什么,才能放心,她和许树达成了交易,他应该也能放心的去了吧?
而这个善意的故事,对这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也好,又何必让孩子活在丑陋黑暗的真相下?
有时候,善意的谎言是最好的选择。
将女子和孩子安全护送离开,薛翎月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她特意熏了衣香,因为她要穿着去迎接凯旋归来的陈沐礼。
今日是陈氏父子回城的日子,城门口早有许多百姓站道迎接,好不热闹。
更衣时,女子默默摘下了胸前的月牙石绳,小心放至抽屉中,上了锁。
那是张凌澈还给她的,她接手时,还带着男子的温度和他身上的淡淡墨香,不过他的脸,比霜还冷。
因为在她中了刀伤的第二日,他来查看她伤情时,她正在屋内和金娘对话。
“金娘你在开什么玩笑?张凌澈,一介罪臣之孙,怎么和陈将军比?我薛家固然是不差这点钱,但却是万万不想和张家沾染关系的。”
“张家如今啊可是——”女子夸张的笑着,一字一顿道:“过,街,老,鼠。”
她说完看着窗外男子离去的身影,因为方才笑得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她此刻胸口一阵阵的剧烈疼痛。
她的大夫,她的救命恩人是过街老鼠。
那她又是什么呢?
她呀,是炙手可热的红角儿香饽饽。
如今的她,先是破了“美佳郎案”,后又舍命救了安宁,可谓是风头无二,成了当朝众星捧月的对象。
她与张凌澈,曾经的同路人,早已有如云泥之别。
只是这一系列案后,那几乎全年无休的男子,竟然因为大病申请休沐归家养病,说起来,女子已有许久没有见到他了。
他那惯常收拾整洁的桌案,也已铺了一层薄薄的尘。
女子每每深夜审案,一盏孤灯影影绰绰时,总会有一刻恍惚,那清冷男子会不会踏月归来了?
可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呢?
月依在,人却非。
马车停下,女子掀开车帘,微微昂首走了出去,阳光照在她肌光胜雪的脸上,那朱唇轻翘,艳杀四方。
她,尽情享受着万人瞩目的眸光。
远处,是正在整齐有序进城的大军,而为首的男子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他的目光直直穿越人群,向她而来,他是同样走在康庄大道上的骄阳将军——陈沐礼。
这才是天造地设、门当户对的一对。
女子嘴角含笑,静静站着,等待着她未来的如意郎君。
陈沐礼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避忌纵身下马向她跑来,因为长时间行军,他显得有些风尘仆仆,但一双眸子仍是神采奕奕,炙热的目光即便隔了十里,也藏不住。
仿佛恨不得向全天下宣布,这女子将要嫁给他。
即便远离京都,他也听说了,安宁已经有意答应他与薛翎月的婚事,只待他与父亲归来,便可登门提亲,届时,他一定要风风光光迎娶女子回家。
比起男子的兴奋,薛翎月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其他地方,因她发现一些奇怪之处。
与陈沐礼同行的陈百战,一入城门便行色匆匆直奔皇城,而这整支军队里的人,每张脸上都显得无比沉重。
像是,宫中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女子垂首,此时,陈沐礼已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那男子还未站定,便已从上到下好好打量了她一番,见她面色红润,白里透红,看起来无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行军在外,听闻了京都发生的惊险事,真是吓得不起,可军队有军队的铁律,他即便身为将军,也不能肆意妄为,每日都只能通过书信了解女子的近况。
他也写了无数封书信给女子,为此还好好苦练了一番字,但女子却笑笑说没收到。
真是怪哉。
不过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他急切地望着女子,问道:“翎月,你的伤好点了吗?”
女子收敛心神,看向那高大的男子,笑道:“我没事,反倒是阿礼你,似乎黑了些许。”
“是吗?”陈沐礼惊得马上看着自己手臂上的肤色,哭丧着脸,他极为在意女子的目光。
“逗你的。”女子俏皮地笑了笑,随后问道:“你这次去,可有到我说的地方?”
陈沐礼连忙点头,答:“去了,确实如你所言,当地百姓在辖地内安居乐业,自给自足,而竹子酒,也果真好喝。”
女子浅笑,正欲开口,就见葛副将也从远处跑了过来,面色焦急地看着陈沐礼,道:“将军,该走了。”
清俊将军闻言沉沉压下眉宇,笑意尽收,女子见状,心中跟着微沉起来。
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倏然,陈沐礼再次转向了她,他眸光坚定,执起了她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宽厚的掌心中,随后又紧紧握住。
他认真地对女子道:“翎月,宫中有些事,我现在需即刻进宫,你,等我回来。”
女子微微颔首,她的目光落在那座高耸的皇城上,轻声道:“好,诸事小心。”
她却不知陈沐礼此去再回,已然变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