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寂静,所有人都去了庙里,只有那只瘦巴巴的土狗抬起头看了两人一眼。
张凌澈身子一滞,清澈的眸子像是起了雾,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但肩膀的疼痛让他身子轻颤,慌慌张张和女子拉开了距离。
“……抱歉,我没站稳。”
“对不起,我扶得太快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薛翎月顿了顿,不待男子多说,便接着说道:“你伤口出血了,先回去换药吧。”
男子轻咽了一下,喉结滚动,问道:“你方才在庙中,要和我说什么?”
“等你换完药再说。”
女子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就是心不受控制胡乱跳着,她陪着张凌澈回到秦嫂家中,替男子拿了药后便赶紧出去了,有风吹在脸上,吹散了红霞,让她的脸似乎不再那么滚烫。
她本是处变不惊之人,可一接触男子,便不由自主局促起来,这种感觉,她无法抑止,便总显得手足无措,想要逃离。
还好张凌澈只是伤口裂开了,擦了止血生肌药并无大碍,女子向男子诉说了她的计划,却不是全部。
即便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听完之后亦露出了惊讶神色:“荒谬!现在我们已经查明了水怪真相,只要向公主禀明此事皆是莫扉诡计,又何须如此?”
张凌澈如今听完才知道,女子从一开始就不急着破案的原因,原来她是早有计划。
薛翎月看着男子清澈的双眼,平静道:“张少卿,你是否想过,此事是莫扉设计不假,可村民却是实实在在参与进来了,欺君之罪,当何处置?”
张凌澈即便不曾与长乐公主接触,也对她暴虐无道的事迹有所耳闻,他被女子一时问得哑口无言。
诚如女子所言,此局于村民来说确是一场死局,若遵规守矩,只能坐以待毙,但女子离经叛道的办法,实在超乎了他有史以来的认知。
薛翎月微微抬头,看向男子,她知这男子本就是守文持正之人,所以一开始就不认为男子会赞同她之计,故而缓缓道:“张少卿,此事会由我和阿礼去做,你装作不知即可,你没必要再牵扯进来,我们亦不会连累大理寺半分。”
我们?指的谁?他没必要牵扯进来,陈沐礼就有必要吗?张凌澈垂眸,轻轻勾起一侧唇角,竟有苦涩之意,他道:“你已有了安排,我也不便多说,只是你所行之事过于冒险,我有一计,也许能帮上忙。”
女子微愣,似没想到男子竟会为他口中“荒谬”的计划出谋划策,亦垂眸道:“张少卿,你真的不必为我做到如此……”
“若我愿意呢?”男子声音清冽,一字一顿道,他说话时重新看向女子,俊眉压眼,又沉声道:“薛翎月,你不必事事替我着想,你曾说过,让我遵从本心,不是么?而我帮你,是因为我愿意,而该有的分寸,我亦不会少。”
即便……只是一厢情愿。
向来沉默寡言的张凌澈一下说了这么多,似沉寂已久的冰山爆发,让伶牙俐齿的薛翎月反倒被堵得接不上话了,只是男子口中的分寸,是何意?
是指处事,亦或其他?
男子也对自己方才的反常有些意外,但他一听到女子说与他无关,便忍不住起了无名之火,他看着身前女子一袭白衣胜雪,像一缕袅袅白烟,看不清、摸不透、抓不住,不知从何而起,亦不知如何能灭。
片刻,他冷声道:“你若是不喜欢,以后我便不再多管闲事,但唯独这一次,关乎你与多人性命,我管定了。”
男子的话语似寒风侵肌,让薛翎月心中一紧,猛地看向那男子,却正正对上了男子眸中的灼灼星火,她略显焦急道:“不是这样的,我只是……”
但女子说到一半,却忽然停了下来,似陷入深思,片刻后,她握了握双拳,轻声道:“张少卿,翎月身处安宁身侧、漩涡中心,你我政见不同,除为公务,你……日后还是不要与我走那么近为好。”
张凌澈闻言,像被烟雾熏了眼,眼圈有些许轻微泛红,他不是才说完,不要为他着想吗?
世间大多数人都喜说“为你好”三字,殊不知这三个字比山还要沉重。
他从小喜欢医术,便想像母亲一样成为一名医者,却被长辈一口否定,要他按部就班步入庙堂,像他们一样成为高官贤臣光宗耀祖,这是“为他好”。
在礼规孝义下长大的他,选择听从长辈安排,放弃行医参加科举从政为官,但从他为官开始,他便一直将母亲的针囊带在身边,时刻提醒自己,即便没能成为妙手仁心的医者,亦要有济世救民之心。
而这女子,又在“为他好”,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不知道,他只觉得女子的话亦像一座高山一样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可告诉他要遵从本心的女子,此时却选择避开了他的目光,不愿再去看他。
半晌,他垂下长睫,双唇微张,最终却还是只吐出了个“好”字。
好,只要她想,如她所愿,便是他愿。
夜已深,长乐公主支着身子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只要过了今晚,就能除掉那碍眼的薛翎月,断了安宁的臂膀,铲除她成皇路上的一大拦路虎,想到此,她便不禁心情愉悦,招手唤来面首侍宠。
可面首还没来,一位男侍从先闯了进来,那男侍从面色惊恐,重重跪在地上,道:“公主,小的有急事禀报。”
长乐懒洋洋地抬起眼角,却见那男侍从姣好的容颜扭成一团,不禁皱眉道:“说。”
男侍从磕了头,颤声道:“公主,那……那水怪又出现了!”
“什么?”长乐闻言,从榻上腾身坐起,急道:“我去看看!”
为了明天祭祀,长乐特意搬到了定天池附近的阁楼中过夜,她只要一走出房间,便能将整个定天池收入眼底,一想到到时候能一眼看见百人头颅齐刷刷落地、血流成河的壮观,她就兴奋不已,为此,她还带了几位擅长丹青的面首随她同行。
没想到今夜朗朗星空,却平白无故起了浓浓大雾,灼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长乐刚急匆匆推开房门,便被熏得别开了眼,而本在凭栏围观的侍从纷纷跪下,快速挪至一旁,免得挡了公主的道丢了脑袋。
长乐用力揉了揉眼睛,只见那定天池上,浓雾之中,竟真隐隐有一个庞然大物的轮廓,那东西黑乎乎的,身大如鲸,长长的脖子,一对眼睛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正如她那日所见!
它又出现了……长乐惊得双手紧紧抓在栏杆上,长长的指甲嵌入掌心,她却浑然不觉,大喊道:“怎么回事?莫道长呢?”
侍从低声道:“禀公主,莫道长说今日要闭关,人没来……”
“什么?”
长乐刚要发作,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厚重的嘶吼,震心入肺,长乐伸手捂住耳朵,怒吼道:“现在、立刻、马上,把他给我找过来!”
“是——”
传话的侍卫前脚刚走,又一侍卫匆匆跑来,跪下道:“公主!不好啦!”
长乐青筋暴起,一巴掌甩在侍卫脸上,斥道:“瞎说什么?说事情!”
侍卫的脸被生生抓破几道血痕,他忍住疼痛,低头道:“囚禁在定天池的那一百人……好像,好像……”
“话都不会说!”长乐又是一脚踢在毁容的侍从脸上,道:“那些贱民怎么了?”
侍从又重新跪好,快速说道:“所有人都不见了,地上只剩下一堆白骨,好像是被水怪吃了……”
“什……什么?”这回轮到长乐结巴了,她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向水怪,而那双幽蓝色的眼睛也在直勾勾地看着她,随后仰天发出怒吼,像下一秒便要把她一口吞入腹中。
长乐吓得靠在墙上,面如死灰,随后发疯似得去踢身边的侍从:“快,你,你,你!快去把莫道长请来!你,你,你,把姓薛那贱人也给我抓过来!”
她愤恨咬牙想:一定是因为薛翎月拖了三日,才又引发了神怒!可莫扉不是说他有办法拖延三日吗?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
见侍从几乎被她踢得走光,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忙拽住一个道:“你现在去给我把全部府兵都调到阁楼来,守着本公主!”
侍从连忙点头,又小心询问:“公主,我好像看到有金吾卫在附近操练,要不要……”
长乐大喜道:“那把他们一并调来!”
公主面首赶来,怯生生道:“公主,金吾卫乃是专职守护天子的禁军,这会不会不合规矩……”
“这都什么时候了?管不了那么多!而且父皇的一切,以后不都是我的?区区金吾卫借我使唤又算得上什么?”长乐说完,一拍栏杆,发出豪言壮语:“不日之后,整个天下都是我长乐的!”
即便知道长乐所说是大逆不道之言,在场亦无人敢反驳,在女帝登基之前,又有谁能想到女人也能当皇帝呢?而且这些事情离他们实在太过遥远,他们只要保住性命已是费尽全力。
他们把头低到了尘埃里,高呼道:“是——公主君临天下!千岁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