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自然是有的。
张凌澈将水注入茶釜内,然后放置在风炉上静待煮沸。
他抬眸看向那女子,她的眼底又不自觉露出了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想来她自己也未曾察觉,仍是唇角微抿,强撑起浅浅笑意。
他看在心里,却未言语。
此时炉内水沸如涌泉连珠,似有骤雨松声,他缓缓将茶饼捣碎,置于汤心,他的心也随着茶叶沉入炉底。
女子在担心什么?
担心她的叔母安宁?如今未有证据证明琉华之死与安宁有关,即便有,她也可以拉来个替罪羔羊,推得一干二净。
这对于这帮权势滔天的天潢贵胄来说,太常见了。
能让女子担忧如此,一定有比这个更严重的事情。
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涌上男子心头。
“张少卿,你在想什么?”女子忽然问道。
原来,他也未曾察觉自己的神情。
男子微愣,他在想什么?想……她?
他出口只道:“我在想,那凶徒取人脑浆是要做什么?”
女子不解道:“疯子行事可有理字?”
张凌澈似在沉思,他将煎好的茶碗放在桌上,女子接过,上面竟然还漂浮着几瓣茶花,在茶汤中徘徊。
若是不查案时,夏簟烹茶卧风月也不失为一件闲雅美事。
不过,她现在一看到白色的东西,难免会下意识联想起脑浆,恨她今日还穿了一身白。
念及于此,女子破案心切,忽然问道:“张少卿,你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我怀疑的人选吗?”
“叶相的面首,县府的仵作。”男子顿了顿,道:“以及容华阁的掌柜。”
身高八尺、不得已接触香脂、具备作案动机和时间,容华阁的掌柜只符合一条——不得已接触香脂。
可薛翎月却怀疑于他,当时张凌澈亦不解,如今看来,女子未必不是对安宁早有怀疑。
先不论作案动机,琉华死时,女子亦在容华阁见过掌柜,他那日都在店内值班,哪也没去,所以没有作案时间。
可琉华一案是伪报的假案,那便得全部推翻,掌柜又重新具备了作案时间。
而张凌澈一开始就排除了仵作嫌疑,傅嘉年的嫌疑也早在她找到兰沅之时就已被排除,那么只剩下掌柜一人。
也许是出于女人的直觉,也许是出于对安宁的不信任,女子早有先见之明。
她道:“我今日特意将傅粉盒打翻在地,就是为了看他的鞋印,你猜怎么着?”
张凌澈眼也不抬,他不想猜,反正女子最后肯定会说的。
女子喝了口茶,见男子不应,心中暗道无趣,真无趣,才又缓缓道:“前深后浅。”
这时男子才有了反应,他看着女子,女子双眸一扫阴郁神色,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张少卿,我看你一定不懂,猜不出来。”
男子也慢慢品了口茶,不动声色问道:“你用过?”
“我没用过,嗯?”女子意识到,张凌澈这是猜出来了,不然他也不会知道,这是一件东西。
真就没有这男的不会的事吗?薛翎月讪讪道:“掌柜在伪装自己的身高,虚伪的男人。”
他也是,讨厌极了,会的多了不起啊?
什么都埋在心里,装的很冷酷的样子。
见女子话中有话,张凌澈倒不介意,只道:“他是很可疑,可怀疑也讲究证据,证据呢?”
证据,没有。
屈打成招行不行?
她不管,她已派人盯着掌柜了。
她道:“我今日又在容华阁演了一出戏,将傅郎请到我们大理寺来,看能否蒙骗他放松警惕?而且这样做的话,他如果想脱身,就不会再犯案。”
张凌澈觉得,女子戏不少,但心理还不够扭曲。
他道:“如果许树是凶徒,在琉华死后,他仍在杀人,说明他的目标不是琉华;如果凶徒针对的是负心郎,只要不杀光负心郎,那他亦不会停手。”
可负心郎千千万,薄情的女子也不少,如何杀得尽?
倏然,女子端茶的手停住,迟疑道:“目标不是琉华?”
薛翎月反应过来,是了!是了!目标不是琉华,还能是谁?
她想起那夜在安宁府上偷窥之人,他的目标根本不是面首,而是——安宁!
“该死!”女子从椅子上骤然起身,匆忙道:“他想杀的是叔母,我得赶紧告诉她!”
男子淡淡道:“不用去了,我已经派人通知安宁府加强巡逻了。”
“啊——”女子又坐了回去,气道:“张少卿,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这还怪上他了,刚刚说了那么多,好歹让他喝了一口茶。
他无奈道:“怪我。”
他又道:“可许树是不是凶徒,还未成定论,如果是,那安宁又做了什么?而且他既然目标是安宁,又为何对负心郎下手?”
女子想说,当然是因为男女都不无辜。
至于做了什么孽,从许叶的“自杀”二字便可以猜测出来了。
想来是许叶非自愿“和离”,故而被非自愿“自杀”。
真是个傻娘子,为了个不爱自己的人,值吗?
这个问题,她也曾问过兰沅。
兰沅说:会问这个问题的人,一定是被爱着的人。
所以,她也想听听张凌澈的答案。
那男子拿碗的手一滞,五指似白玉虚握着瓷碗,旋即置于唇边,挡住轻翘的嘴角。
他道:“值。”
女子不解:“为什么?”
男子拨弄着炉火,缓缓道:“你猜。”
“……”这男人,太气人了,女子一本正经道:“张少卿,你学坏了。”
男子不以为然,为女子续茶,道:“学你的。”
好,不生气,不生气。
女子猛喝了一口,还好水温适宜。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之前见许叶时,她已身怀六甲,北麓回来的资料可有提及此事?”
张凌澈摇了摇头,冷声道:“没有。”
女子心一沉,看来是一尸两命。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狠心到,为了富贵荣华,置自己的爱人与骨肉于不顾?
又是什么样的人,为了一己私欲,破坏别人的家庭?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个案子中,被剥下的不止是面皮,而是人最后一块遮羞布。
露出人本来就丑陋的模样。
此时,有人来敲张凌澈的门,薛翎月以为是赎人的人来了,正要起身,却没想到来人气喘吁吁,声音慌张。
“张少卿,不好了!”
张凌澈堪堪舒展的眉宇又蹙了起来,他忙开了门,是万学正。
万学正见两位少卿正在围炉煮茶,颇为震惊,他看着薛翎月,磕磕碰碰道:“张少卿,刚刚又发生了一起剥皮案!”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是万学正没见过的默契。
不消多会,大理寺一行人就已马不停蹄赶到相府,那位朝廷中最显贵的女人正站在中庭。
她生得一张极温婉的脸,一颦一笑皆让人想起小桥流水,轻柔绵绵,说起话来,也如黄鹂翠柳,婉转动人。
她,是女相叶静遥。
叶静遥面上就算不笑,也总是带着几分笑意,她道:“我府上面首辰安遭歹人所害,故而劳烦大理寺前来探查,静遥在此深表谢意。”
女子本欲来回寒暄两句,可那男子却干脆利落行了礼,就问:“叶相,请问辰安尸首何在?”
叶静遥伸手遥遥一指,男子便已动身前往,女子亦只好行了礼,心事重重地随着他的步伐向辰安住所而去。
但这一路,她都在想,难不成是她的猜测有误?她明明已派人盯着掌柜,怎么还能出此命案?
莫非凶徒另有其人?
绕过一片光秃秃的梅树,女子也到了现场,可她还未进屋,便被张凌澈拦在了门外。
男子很高,又半掩着门,女子什么也看不到,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已涌上她心头,让她不禁望而却步。
她想起了那一具具无脸的尸体和混着脑浆的鲜血。
女子尚且如此,大理寺的其他人更是面如死灰,纷纷掩鼻后退。
与此同时,叶静遥也缓缓走到众人身后,面色未改、淡定如初。
“都留在这里,我一个人进去即可。”男子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这时,一旁终于有人忍不住冲到梅树下呕吐起来,这一下便一发不可收拾,呕吐声起此彼伏。
女子抬头看着男子,道:“我进去给你打下手。”
男子未答,双眸似快雪时晴,温暖如曦,他柔声问道:“带手绢了吗?”
他只带了一方,要尸检用。
女子点了点头。
男子道:“那就在这里等我。”
“可……”
男子轻声道:“不是会害怕吗?”
女子双眸微莹,道:“怕,两个人就不怕了。”
男子淡淡道:“两个人我会怕,所以转过身去。”
“……”怕什么?冷面判官还有怕的时候?难不成是怕她吐他身上?
反正女子知道他是断不会让她进去的了,她只好顺从地转过身去,那颀长的身子这才侧着进了屋,随后紧紧关上了门。
开门的瞬间,冲天的血腥味像在诉说屋内的尸体究竟有多骇人。
真难为这男子,竟然亲自验了五具无脸男尸,如今,是第六具。
一直静观的叶静遥让人端来椅子茶点,招呼大理寺的诸位坐下,她倒是全然不提大理寺抓走她得宠面首一事,可女子仍是心神不宁。
她心中惦记那正在面对恐怖尸体的男子,胃口全无,却也只能干坐着,慢慢陪着叶相闲聊。
除此之外,她似乎也帮不上忙。
这也许也是安宁让她来负责此案的原因,如果只是她的话,根本不可能察觉尸体有异。
大抵是几壶茶的功夫,那男子从屋内出来,顾不得摘下面罩,便迅速向四周扫视一圈,见薛翎月仍好好坐在那里,这才缓缓收回目光。
女子倏然起身,想要走向男子,男子却轻轻摇头,他一身晦气,不想女子靠近。
他红袍上的金丝被污血染红,一身染血红衣自带冷厉煞气,他一尘不染的白色鞋底亦成了红色,步步生出彼岸之花。
他一边用绢布擦拭着手,一边直视叶相,面容极冷,道:“辰安与琉华,是同个凶徒所为。”
叶静遥闻言,似笑非笑,像是没听懂,可女子却听得心惊肉跳。
这说明,又有人为了要掩饰什么,嫁祸给“无脸美佳郎案”。
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女子一猜便知。
傅嘉年被带到大理寺,叶静遥与安宁心生猜疑,唯恐暴露什么秘密,但又为了掩盖二者的关系,不惜再次杀害自己的一位面首。
人命关天,可在政治面前,一文不值。
男子将万学正唤到身边,低声叮嘱了几句,后者便匆匆退出身去,同时叶静遥也不动声色向下人使了个眼色。
女子因为离得近,全部看在眼里,叶静遥察觉到她的目光,只转过来看着她浅浅一笑,眼底的笑意却在暗流涌动。
她知道张凌澈定是下逮捕令了,而叶静遥也有所动作了。
此刻,她该如何是好?
她是大理寺的人。
她也是安宁的人。
她里外不是人。
就在女子内心挣扎之时,男子已有所察觉,她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双眼。
他不知道叶相与安宁的关系,却能够看出女子的异常。
他也不必知道那些见不得人的人与事,因他有他想见的人。
张凌澈见有叶府下人暗自隐去,反应极快,马上行礼道别:“叶相,凌澈有要案要办,恕先行告退。”
“张少卿!”这男子竟让一向稳重的叶静遥慌了阵脚,眸中闪过惊慌之色。
可她的呼声却没能使男子停留半步,他头也不回,却记得对女子道:“薛少卿,马车在外面,你先回大理寺。”
男子话音刚落,身影便如风消失无踪。
女子一言不发,目光随着那一身凛然正气的张凌澈远去。
她该庆幸吗?
庆幸有他,替她抗下所有查案压力。
庆幸有他,她不用去思考是非曲直。
庆幸有他,她可以安心当这个恶人。
就在这时,她身边的叶静遥忽然轻笑了一声,将目光转向了她,温声细语道:“翎月,回大理寺吧。”
女子闻言,心却忽然一滞。
不知道为何,她觉得这个笑容太熟悉,如那棱角锋利的冰花,扑簌簌落入她的心尖,冻彻心扉。
她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你有没有想过,他能侥幸活下来一次,那么二次、三次呢?”
她宁愿从没认识过他,只叫她能好好当这个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