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成都。
天刚泛起鱼肚白,锦里的青石板路上还凝着夜露。街角的茶棚支起了蓝布篷,卖茶的老丈蹲在泥炉前扇火。很快,壶盖就被顶得上上下下跳个不停,壶嘴里也腾起了白气。
茶棚斜对面,有一间铺子颇为新奇。黑漆招牌的匾额,上面金漆楷书“光阴银号”四个字。店门左侧立着一块木牌,上写“存时兑物,以工易需”,右侧贴着一张告示:“今日时价:1时辰易30文”。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五条榆木长凳,上面坐着十几个人。看穿戴,有市井闲汉、退役兵卒,也不乏绣娘织工、寒门学子。账台后面,坐着一位妇人,看年纪在三十出头,正低头在账簿上记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位老婆婆拄着拐杖进得门来,从布囊里掏出三块木牌,上面刻着“时契”二字:“叶娘子,老身想听《东京梦华录》。”
叶姓妇人拿起手旁的铜铃摇了几下:“谁愿为王婆婆读个《东京梦华录》?”
话音未落,便见长凳上一位书生模样的人应声而起:“小生愿读,每时辰兑20文可否?”
叶娘子笑道:“市价30文,周公子自愿让利,实则功德无量。”
“叶娘子过誉了。”周公子揖了一礼,便搀起周婆婆来到屋檐下的矮几旁,朗声诵读。香篆燃尽两刻时,叶娘子便在账簿上记下“兑讫”。王婆婆面带欣喜地离开,叶娘子又交给周公子一块木牌,上面也刻着“时契”。
又过了一会儿,忽见一掌柜模样的男子匆匆入店:“劳烦叶娘子,我有十匹锦缎,现急需送至城北。”言毕,又像一阵风一样离开。
没待叶娘子摇铃,便见三名脚夫同时举手:“叶娘子,这单派我。”
“叶娘子,我腿脚快,力气一大把,自然还是派我送。”
三人兀自争执之时,忽听锣声一响,一名中年商贾从后面走了出来。三人连忙叉手施礼:“见过程东主。”
程东主哈哈一笑,又敲了一下手里的锣:“老规矩,价高者得。‘光阴银号’抽佣一成。”
三名脚夫中一名跛足的中年汉子,撸起衣袖,露出臂上的刺青:“某乃昔年‘背嵬军’兵士,跑城北十八趟无一差池,此单只要八时契。”
“失敬,失敬!”程东主忙叉手施礼,“想不到竟是昔年岳元帅的龙狼之师,此单‘光阴银号’分文不取,将一成佣金赠予壮士。”
“谢过程东主。”跛足汉子还了一礼,转身离开。
很快,长凳上等候提供服务的人渐渐一个不剩,铺子里只剩下叶娘子和程东主。
叶娘子将账簿递过去,一双美目也停在程东主脸上:“还真别说,你这个法子,的确妙得很。今日存时者六十三人,兑时者四十一单,我们抽佣一贯零二百文。”
“要得,要得。你也不看看你夫君是谁?”程东主扬扬得意地翘起了尾巴,“咱们这家‘光阴银号’做的就是存取时间的生意。百姓通过提供服务赚取‘时契’,再兑换所需的帮助或物品,我们从中抽取佣金盈利。正所谓,以时易物,以力济需。积善余庆,市利两全。这在成都,乃至大宋,都是蝎子拉屎——毒(独)一份。”
叶娘子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以工时兑换所需,凭劳力互济急难。既积阴德福报,又得商贾之利。不唯利己,亦是利他。”
檐角铜铃忽被风吹响,发出一阵欢悦之声。
程东主举目望去,轻叹道:“昔年以诡计谋生,今日以光阴养善——这或许是我最好的归宿。”
“不是我——是我们。”叶娘子站起身,缓缓走出柜台,来到“光阴银号”的匾额前,驻足观望。程东家也移步来到她身旁,温柔地牵起她的手。
“我在想,这世道,若真的连时间都可以买卖。”叶娘子若有所思,“小蚁,你说,再往后,还有什么东西不能买,不能卖?”
“或许是……”程东主沉吟片刻,“人心吧?”
“人心?”
“时间可典可当,唯人心不可透支。”程东主也望着“光阴银号”那四个中规中矩的大字,“王昌懿、王争父子,蔡京及一众党羽,暗军营,间兵司,夹谷韦烈,又有哪一个不是在透支人心?可结果呢?”
叶娘子闻言,依偎在程东主怀中:“真希望,这样的‘光阴银号’,能多一些,也能开得久一些。”
程东家的目光灼灼闪动,“光阴银号”仿佛变成了乱世中一盏不灭的暖灯,点亮了锦里,点亮了成都,点亮了临安,点亮了大宋,点亮了——人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