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细密的雨,将灵岩寺笼罩在一层朦胧的薄雾中,冬日的凉意与寺院的古朴融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超脱尘世的宁静。
程小蚁戴着一顶大大的斗笠,腰间别着一柄拂尘,大模大样地出现在“长生库”门前,虽然这让他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他却浑不在意,因为他来这里的目的是要赢智中。
作为寺院唯一“借贷机构”的典座,智中给“长生库”立了一个规矩:但凡能在“辩论”中赢他的人,他都会无偿给赢家提供一笔“借款”,而程小蚁现在需要很大一笔大钱——100两银。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但现在,却要在十天之内凑齐。因为他和王争已经签下契书:交钱赎人。如果到时拿不出钱,李时悦就还要留在王家做侍妾。
房门一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提着一只竹篮走了出来。
程小蚁的眼睛一亮,小和尚正是智中,忙开口道:“小师父,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智中扶了一下头上的斗笠:“雨下到哪里,我便去哪里。”
程小蚁一把按在智中的小肩膀上:“雨现在下到我这里了,你就先陪我待一会我吧?”
智中愣模愣眼地看着程小蚁。
程小蚁从怀里掏出一纸契约,嘿嘿一笑:“这是方丈大师同意的借契,一共20两银。”
“20两?”智中若无其事地伸手道,“拿来。”
20两不是一个小数目,智中自是管程小蚁要质押物,谁知程小蚁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他手上,智中定睛一看,正是自己送出的那本《中观根本慧论》,他这才记起程小蚁,瞬间也便洞悉了对方的意图。
“原来,小施主自恃已得其中精髓。”智中轻轻拍了拍书脊,饶有兴致地望向程小蚁,“所以,特地前来要跟小僧辩上一辩。”
“佛法包罗万象,博大精深,我怎么敢说得其深义?”程小蚁用手指将斗笠往上支了支,露出一双精亮的眸子,“不过此番前来,的确是要向小师父讨教的。”
智中将书揣入怀中,抬头望向程小蚁。两个人,一个在台阶上,一个在台阶下,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如同两名决战在即的武士。
一阵清脆的云板声从响起,紧接着,传来僧众整齐划一的唱诵。雨水滴滴答答地从屋檐上落下,同样发出一种饱有节奏的音符,与远处的唱诵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别样的佛门乐章,亦像是一场唇枪舌剑的前奏。
突然,程小蚁上前一步:“小师父,我近来仔细想了想,你上次说得那些话不对。”
“哪里不对?”
“你不是说‘无我’吗?”程小蚁想继续上次智中同那太学生的那道辩题。
“不错,‘我’只是个假名,并没有实体可寻。”智中也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你们上次说的‘我’是物质的,这便是最大的错谬之处。”程小蚁眨也不眨地盯着智中,“‘我’是能思能想的,由此可见,‘我’是意识的,不是物质的。这样的‘我’永恒不变,而且遍及身体的一切所在。所以,它不在身体的某一个分支中,而是遍布所有的分支。就像你们所说的眼、耳、鼻、舌、身、意,这六识,每一识,都有相对应的认知功能,而每一种识又都遍及全身,所以,我是作为一种意识和精神存在的。”
程小蚁这段时间看了一些佛书,明白了诸如“六根”“六尘”“六识”等基础的佛学概念,如今说起来,竟也头头是道。
智中听毕,郑重其事地说:“按小施主这么说,‘识’是永恒不变的‘我’。那我们就以耳识为例,若是耳识恒常不变,那么,不管在白天、夜晚,或是吃饭、睡觉,乃至一切时,一切处,都应该听到声音才对。因为‘不变’,方谓之‘常有’,如果有时能听到,有时听不到,就是‘无常’了,这与你刚才所说的‘我’岂非自相矛盾?”
程小蚁不动声色:“虽然耳识常有,但只有在外界有声音时,才能听到声音,外界没有声音,也就听不到声音,以声音不存在之缘故。所以,耳识没办法总能听到声音。”
“若是没有所了知的音声之境,那你说的耳识又依何而成立?”智中上前一步,淡然一笑,“耳识只是一个相对概念,就像黑和白,如果没有黑,又哪里有与之相对的白?”
程小蚁不由后退了一步:“没有声音的时候,耳识也还是存在的。声音不在近前的时候,耳识虽不起作用,但眼识却可以分辨外界环境,因为‘六识’本为一体。就像一个人煮饭,可以先提水,再生火,虽然做的是两件事,但本体相同,也像伶人一样,上午穿白衣饰演仙子,下午穿黑衣扮作凶魔,虽形象各异,但总归还是同一个人。”
智中停下脚步:“小施主说的这个‘我’到底是变的还是不变的?”
“当然是不变的。”程小蚁字斟句酌,“人们常说,真爱永恒,我心依旧。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见了面会说,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所以说,‘我’自然是恒常不变的。”
智中挠挠后脑勺:“我再问你,初生时的你,孩提时的你,少年时的你,壮年时的你,直至现在的你,这前前后后,都是同一个你吗?”
“无论初生,孩提,少年,壮年,不管时间如何变化,这前前后后自然都是我程小蚁一个人。”程小蚁理直气壮地用大拇指指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怎会是同一个人?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才能称‘同为一人’。先前的你已经灭掉,后来的你即是新生。”智中从台阶上一跃而下,目不转睛地瞪着程小蚁,“人的肌肤毛发,骨髓气血随生随灭,山河大地,万事万物刹那变化,从你开始要与我问难的那一刻起,和现在的小施主,早已不是同一个人了。”
程小蚁蓦然怔住。
不错。未经详细观察和思维时,扮演仙子和凶魔的演员的确是一个人,然而若严格去分析,这两者又绝非同一个人。不要说上午到下午的身体变化,细胞的生灭,哪怕是一瞬间、一分钟,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变化也无法描述,这前前后后扮演不同角色的演员又怎会是一体呢?
智中一步步逼近程小蚁:“一切皆空,万法无常,小施主说的那个‘恒常不变的我’根本就不存在。”
“厉害。”程小蚁暗道一声,一步步后退,大脑在飞速地旋转着。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后背靠上了什么东西,回头看去,竟是一株树,原来,自己再也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