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四十的天子依旧静默不语,他的脸上带着疲惫之色,发间也隐隐生了数根白发,他依旧锐利的眸子看着夜乌修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到一些东西,良久他说:“当初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不应该拿全城百姓的性命报复。”
夜乌修轻狂大笑,凑到的天子耳边:“你的心中只有百姓,百姓,我当然要在他们身上做功夫了,你最爱的百姓,现在都在心中恨你吧,他们以为你作为天子在妖怪屠城的时候,将他们丢在城中喂妖怪,你说说,这样的声名狼藉,会不会让你痛心啊?”
太子被虎妖咬伤的时候,她怂恿天子大肆捉妖,引得众妖反抗,然后又故意在民间散播风声,惹来百姓不快,促使他们心中对天子的猜疑不愤声越大,这次妖兵屠城,她假传天子的命令,命令士兵将百姓困在城中喂妖怪,想必现在百姓们对这位天子已经恨之入骨了。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对你有愧,当年为了安稳天下,我不得已杀了你们全家……”天子略带病态的脸上闪过一丝悲恸,也没有称自己为朕而是称自己为我,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国师的真实身份是谁。
多年前,那张清丽的容颜还不是现在冰凉的面具的时候。
他,作为天子,不得不做了一件事。
夜乌修听天子这样说,只觉得胸口一阵奇异的尖锐疼痛,似乎有人拿刀子在她心上捅来捅去一样,又深又重,直迸溅出一路血珠,他杀了她的全家,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出口。
天子不是没有看到她一脸伤痛,但他仍旧沉声道:“但你要明白,当年你爹是丞相,哥哥是兵马大元帅,你是皇后,你们太功高震主了。”说道最后,他都没意识到自己语气中浓浓的惋惜。
“就因为我父亲哥哥几乎权倾天下,你就找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把他们处死?”夜乌修心口涌出彭拜的怒火,怒火中又夹杂着一丝心痛,冲天的恨意将她的眼睛逼得通红:“你可知我哥哥为了给你平复边关异族,被人砍了整整七刀啊,硬是拼着一口气,他终于回到了天都城,还没有下马就被你拉去了刑场砍了头,他身为一代英豪,你怎么忍心让他带着一个谋逆的罪名去死?”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全家是被天子所杀,可她听到他亲口承认仍然是不能接受,她发现自己根本接受不了这样丑陋不堪的事实。
她原本是天子的结发妻子,当天子还是皇子的时候,她以丞相之女的身份嫁给他成为皇子妃,后来夫妻恩爱数年,再后来,丞相一家扶持他登上皇位,君临天下。
就在他登基三年的时候,她的全家以谋逆大罪被处斩,她也在后宫之中被灌了毒酒。
但是,天不亡她,她竟然借尸还魂,借着这个国师的身份活了下来。
她要报复,报复这个人面兽心,不配为君的人,他最在意的是皇位,那他就让他失了民心。
她筹谋这一切就是为了在他脸上看到悔过,痛心疾首,可现在他只是冷冰冰的朝她不痛不痒的说了一句道歉,还说他的父亲哥哥功高震主。
她好恨啊。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国师的?”
“云相死后。”
“为什么?”
“你全家被斩首的时候,云相是监斩官!”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很早,很早之前,他就知道了,甚至比夜乌修更早。
“呵呵,不愧是当了这么多年天子的人,”夜乌修气极反笑,语气还有一些俏皮:“哦对了,百姓你无动于衷,那么你的儿女们呢?你也不管吗?”
将往事再一次尘封在心底,天子重重的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有些沉闷的胸膛舒服一点:“百姓和我的儿女们,我相信你不会伤害他们。”他面不改色的坐在椅子上,嘴角荡起一丝气定神闲的笑,让他有些病态憔悴的脸上平白增加了一分色彩:“苏宇能带人回城,不是你放的吗?可见你仍然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你这些年在我身边,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修路设学堂,施粥,收留孩子,你一直没有变,甚至这次苏宇能顺利回到天都城救百姓,也是你许可的,可见你仍然是当初的…… ”
夜乌修阴鸷的抬起头,忽的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的打了天子一个耳光,也成功的将他要说的话打了回去。
天子一怔,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最终畅快一笑:“我说错了,皇后你其实还是变了很多的,从前的你性子温和无比,说话细声细语。”
“从前,你还说从前?”夜乌修仰头悲凉的笑了起来,眼泪无声的滑到她的嘴角,这一声皇后,让她仿佛回到了数年前她一身凤袍雍容华贵的站在他身边,他温柔的握着他的手,俊朗无双的脸上满满的爱意,音色缠绵动人的喊她,皇后一样。
狠狠的将眼泪擦去,夜乌修冷冰冰的开口:“你和云相密谋害死我全家,现在云相已经死了,陛下,你也该上路了。”
“好!”天子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似乎夜乌修刚刚不是说送他上路,而是邀请他吃饭一般随意。
“你就这么不怕死?”夜乌修的眼睛逐渐湿润,心口不是滋味,这些年来她一直想当着天子的面,告诉他,自己没有死,他杀忠臣的秘密不会因为她全家死去而消散,永远都有人知道他坐上天子之后,狡兔死走狗烹。
她想看到他一脸恐惧的朝她磕头认罪,然后她毫不留情的杀了他。
可是,现在这一切和她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他没有泪流满面,没有跪地求饶。
天子看到她这副反应,知道她心里难受,原本不想过多解释的他还是忍不住张了口:“我不是不怕死,而是这个位置有太多的无奈,我很累”闭上眼,眼角的皱纹稍稍平坦了一些,他带着难掩的疲惫之色:“你的父亲,哥哥是军功赫赫,可他们性格倨傲,仗着军功,不敬天子,还不知收敛,他们是冤枉,可我为了大局不得不杀了他们。”
“大局?什么大局,你为了你的大局就要牺牲掉我们全家得性命吗?”夜乌修心中憋着一口气,恨不得要将眼前之人剥皮抽筋。
天子想起往事,一向风雨不动的脸上逐渐有了一丝龟裂,声音也不知不觉的高了一些:“自古君臣有别,他们直言不讳,可以!他们以军功倨傲也可以,可是朕是天子啊,八年前,清河一战,我不过是判断失误,你的父亲与哥哥就在群臣面前指责我,羞辱我,我不再是当初那个被人踩在脚下的皇子了,我是君他们为臣,是他们不懂得为臣之道。”
“为臣之道?”夜乌修两眼噙着晶莹的泪水,反问:“那你又可曾知道为君之道?清河一战因为你不听我父兄意见,执意渡江,才害的数万将士性命,那些将士都是有家有亲人的人啊,我父亲哥哥心中悲愤,才在众臣面前告诫你,希望你能以此为戒!而你!”夜乌修愤怒着指着他不再年轻的脸,这张脸之前是那样的年轻明媚,写满了一片踌躇满志,可现在他这张像是被风雨无情的摧残了一样,满脸皱纹和憔悴,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报复感,她嘲讽一笑:“你嫉恨他们,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了他们,幸好啊,老天有眼,你没想到,被你下令杀死在后宫中的我居然借别人的尸体活了过来。”
“我……”天子倒吸一口冷气, 呛住了喉咙,疯狂地咳嗽起来,整个后背蜷缩在椅子里面,像一只佝偻的虾。
“说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不下手杀我?”天子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两只不再凌厉的眼睛盯着夜乌修:“天子身上有龙气,你借尸还魂活下来,属于邪祟妖魔,你没法杀我,所以将我带来这里,这里是断头台有无数冤魂,甚至……”他声音一缓:“甚至还有你家人的冤魂,你希望借助鬼力来侵蚀我的龙气。”
夜乌修没想到他竟然连这都知道:“你早就知道了?”
“对,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现在都没有动手杀我?你杀了我为你家人报仇,这不好吗?”天子反问。
夜乌修在心中无声的回答,因为我恨你的同时也在爱你啊,有多恨就有多爱,她果断的擦去眼角的泪珠,周身不带一丝感情:“你以为我不想杀你吗?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已经启动了阵法,等会就有人过来吸到你的龙气,到时候我们就一起死吧!”阵法就在门外,她刚才进来的时候直接启动了阵法。
天子疲惫神情骤然一换,换成了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你那么恨我,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死?”
“我好不容易把你……”
他一连说了好几话,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戛然而止,脸上表情变化莫测,最后无奈的闭上了眼:“算了,算了。”
“什么意思?”夜乌修可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的,再加上他现在这样一幅表情,她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一定对她隐瞒了什么秘密!一定是!
“你说啊?”夜乌修心脏在狂跳,她迫切的想知道这个男人对她隐瞒了什么,直觉告诉她,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当年他杀了她全家肯定是有隐情的。
可天子最终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屋檐上的荼白也是急的不得了,这国师和天子之间明明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误会,偏偏这个天子嘴巴死严。
还有这设了阵法,在哪里呢?
这就是一片废宅,当了三年的断头台还砍过一些人的脑袋,按理说,就算有怨鬼之类的,也不足以能将天子龙气给吸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