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宁王府花厅上,赵元梧夫妇见到徐夫人就糟心反胃,不咸不淡地寒暄了两句,便不再理会。而前日文暄特特地邀了赵元梧去景灵宫外的长庆酒楼吃了一夜的酒,诚恳地赔礼致歉,打了保票说定会护着儿媳妇给她做靠山,赵元梧夫妇俩也知他素来维护大女儿,此刻相见,倒是态度依旧亲厚。
不多时,婆子女使们拥簇着赵蓁蓁款款步入花厅,只见赵蓁蓁穿着一身青白色卷草暗纹的织锦长褙子,雪青色的领抹上用银线绣了对称的破土凌云节节高,左右各一株,里头是一件淡青色的四经绞罗襦袄,同色的长裙;头上挽着同心髻,只斜插了一只点翠镶东珠的蝴蝶纹簪子,身姿又挺拔,整个人如芝兰玉树一般出尘清逸,唯面上峨眉淡扫,还尚存几分憔容。
赵蓁蓁上得前来,依着规矩给众人见了礼,螓首低垂,仅对着文邦安时,眼角略多扫过几分,礼罢便立到母亲身边。
堂上一时间鸦雀无声,赵元梧夫妇只作不察,自顾自地喝茶,顾如云把眼风一阵阵儿地扫过徐夫人。过了好半会儿,韩国公文暄佯作咳了一声,狠狠地剐了身旁的徐夫人一眼,徐夫人佯装抚了抚裙裾,压平胸膛里的怒火中烧,才不紧不慢地走到赵蓁蓁面前,略带愧意地说:“儿媳妇,之前是我这个做婆母的对不住你,我只得哥儿这一个儿子,遇事不免着急糊涂了,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你别同我一般见识。”赵蓁蓁垂首不语,徐夫人只得挂着笑,说:“今日咱们特特登门是诚心诚意接你回去的,有什么不是,咱们回家关上门再说。你已入了我家的门,不好在娘家多盘桓的,这外头要是起了闲言碎语,伤了两家的颜面就不好了。”
见赵蓁蓁仍是不回应,徐夫人暗自啐了一口,强拉着笑脸迈一步上去拉赵蓁蓁的手,不料想赵蓁蓁像是见了鬼一般迅疾地往后退了一步,徐夫人脸上哪里还挂得住,即刻扭头对自己丈夫抱怨道:“你瞧瞧……”
可话还没说完,耳边却听到赵蓁蓁柔婉的声音:“蓁蓁不敢,婆母言重了,之前的事,蓁蓁也未放在心上。今日累父亲和婆母专程来探我,我实在不安的很。”
徐夫人哼了一声,不悦地说:“既然心里不安,你又躲什么?”
“婆母见谅,我病了这几日,身上还未大好,怕过了病气给婆母,若是累得婆母也病一场,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赵蓁蓁捏着帕子捂在胸前,轻轻咳了一声,说话娇娇怯怯的,加之面带惭色,仿佛真的有病未愈的样子。
徐夫人并不相信这番说辞,眼珠一转正想说话,一旁的韩国公却愧疚地说:“蓁姐儿,我素来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才进我家门,就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是我和你女婿、你婆母对不住你。”
赵蓁蓁对这位公爹倒是从小就熟悉敬爱,此刻听他如此诚恳地致歉,不敢托大,忙恭敬地说:“父亲说哪里的话,父亲对蓁蓁的维护之情,蓁蓁都记在心里,万不敢忘怀的。”
文暄宽慰地点点头,恳切地说:“蓁姐儿,你爹爹与我几十年情分,又知我看着你打小就端重,真心疼爱你,才割爱让你嫁过来,却不想我教子无方,没有管教好二哥儿,让你受了这天大的委屈。现这堂上没有外人,只有父母子女,我便拍着胸脯对你爹娘打包票,今儿既接你回去,便将府里的中馈交予你执掌,此后得要辛劳你掌管全家,照看二哥儿,旁的人、旁的事你一概不要理会。你身份尊贵,阖府上下也没有谁有资格让你去晨昏定省,请安伺候,做父亲的今日就把话放在这里,要是有人敢为难你,我定不饶她,必不让我的好儿媳再受半分委屈。”
徐夫人在一旁听她丈夫说话,初初还在心里嗤之以鼻,却听到说要将府里的中馈交由赵蓁蓁掌管,懵然一惊,仿佛一盆冷水从她头顶灌浇下去,直叫她浑身发颤,她难以置信地失声叫了出来:“老爷,你是要我把这个家交给媳妇儿?”
文暄冷冷地睨了她一眼,道:“我在亲家面前说这事,而非等回了府在下人面前再当众宣布,是给你存了体面。回府后,你便召集管事之人,把对牌钥匙都交予蓁姐儿掌管,交代妥当。若你规规矩矩,好好在院儿过你自个儿的日子,自有体面给你;若你要吵闹生事,为难蓁姐儿,我即刻便送你去庄子里静养,永世不得回来,彼此眼里落个清净。”
“老爷,你怎能如此对我,我好歹也是二哥儿的母亲,是你的妻子啊!”徐夫人万料不到她会有这样的下场,此刻精神颓唐,如被狂风暴雨摧打着的垂柳一般摇摇晃荡,孙婆子把她死死地搀扶着,防她失魂落魄地坠到地上。
文暄毫无表情地望着徐夫人,过了好半会儿,才沉郁地说:“亲家伉俪不是外人,今日我便当着你儿子的面,与你分说清楚。二哥儿幼时养在我那发妻房里,我那发妻贤明,两兄弟一般的教养、一样的性子,果敢有担待,足足他们祖父的风范,谁家不艳羡我有两个好儿子?自大哥儿被贼人劫了去……”文暄顿了顿,再次沉默,又开口说话时,语调中染上丝丝苦涩,“二哥儿八岁时,挪到你房里管教,你处处约束着他,拘着他,把个好好的男孩儿教得来唯唯诺诺,毫无主见,连多走一步路都要看你眼色,为了此事,我同你争执过多少次?你可有悔改?我与你早就无话可说,若非看在这唯一的儿子的面上,我岂能容你至今?”一席话说完,徐夫人早已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赵元梧夫妇是得过文暄允诺的,自然不奇怪,此刻自顾自地吃茶,完全不理会徐夫人的失态,赵蓁蓁却着实被这通话深深震动,赶紧上前劝慰道:“父亲言重了,一家人哪有不磕磕碰碰的,牙齿还有打架的时候呢,之前的事蓁蓁并没有放在心上,父亲莫要同婆母见气,伤了身子就不好了。”
文暄面色黯淡,叹了一口气,说:“好孩子,也怨我多年来不理事,没的让你女婿失了管教,变成如今这幅模样来拖累你,你放心,今后若二哥儿仍是不长进、不听你管束,我便当堂把他打死,这样不成器的东西,不要也罢!”又转身看向他儿子,恨铁不成钢地喝道:“还不过来!”
文邦安今日穿了一身天水碧梅花叠云暗纹的锦袍,腰间松松垮垮系了丝绦,坠了枚玉佩,头上簪了一个白玉的束发冠子,虽仍是消瘦单薄,病容憔悴,总算还有几分年轻人的神色。
听到自己父亲唤他,文邦安身躯像是被针扎了似的背脊一挺,双手扶膝撑着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堂中,也不敢抬头,深深地对着赵元梧夫妇行了礼,再前行两步走到一旁,拉着赵蓁蓁的手,恳切地说:“蓁蓁,我定会痛改前非,再不沾染那些玩意儿,你守着我好好治病吃药,我早日康健起来,好吗?”
赵蓁蓁抬眼看着文邦安殷殷切切的眼神,拉着他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心头早是柔婉万千,加之公爹给了她如此的体面,她此刻也不再计较许多,只得轻轻点了头。
赵元梧夫妇见文暄当众发落了徐夫人,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又见大女儿如此情状,知她心意已决,便也无有不肯,唤了方嬷嬷进来,打点好东西,送赵蓁蓁回婆家去了。
送姐姐上车驾时,赵陶陶抱着姐姐,只说了一句话:“阿姊,你别委屈自己,父母亲会心疼死的。”
一句话让赵蓁蓁又含了泪,她拥着妹妹软软的身体,坚定地点点头,在妹妹额上一吻,复又笑了笑,说:“阿姊知道的。”便回身由采薇扶着上了车。
眼看着韩国公府的车驾向西远去,赵陶陶还站在府门前,愣愣地望着那辆越来越远的青帐大车,心里满是怜惜和忧惧。
又看了许久,她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眼里淌下两行泪水,忙抬手用袖子擦了,转身正准备回去,却发现这巷子里远远的站着个人,拉了一匹高大健美的黑马,离宁王府大门约一射之遥。
赵陶陶有些好奇,下了台阶走近几步一看,竟是齐贤。
只见他着一身靛蓝翠竹暗纹的圆领袍服,系绛红革带,腰间悬着一枚金鱼袋,头戴乌纱垂翅幞头,更衬得面目清俊非凡,少了几分冷峻之意,眉眼间倒是蕴上两分愁绪,哪里像个骑马射箭的侍卫,倒像是个饱读诗书的举子。
见她走过来,齐贤牵马上前,躬身行礼,朗声道:“见过县主,太子命臣来给县主送东西。”
赵陶陶福了一福算是还礼,笑嘻嘻地伸出手去:“齐贤哥哥,你是替六哥给我送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