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蓁蓁和妹妹心意相通,并不想多生事端惹得外头议论关注,便也上前略福了福见了个半礼,温言道:“胡捕头见谅,今日事出突然,多有得罪了,改日定当登门致歉。”
胡武襄何时见过一个堂堂郡主亲自向他这样不入流的差役赔礼道歉的?羞臊得脸皮通红,话也说不溜了,胡乱行了礼,便急急地领着人出去了。
齐贤此时早就把刀扔到一旁,隔着几步之遥,百感交集地望着赵蓁蓁。方才赵蓁蓁情急之下喊的那句,正是两人小儿女时对他的称谓,他才知赵蓁蓁并没有忘记他,不由得深深懊悔当初自己的纠结和选择。
赵陶陶在两人中间,看看齐贤,又看看姐姐,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地对着齐贤骂了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便过去准备推着齐贤走,好好商议以后的事情,不料此时文邦安忽然扑了过来,拉着齐贤的手,痛哭流涕道:“兄长,真的是你回来了?兄长,真的是你吗?我和爹爹日日念着你啊!”唬得齐贤往后退了两步,随后倒也没推开文邦安,只冷冷地看着他演戏。
赵蓁蓁见此情状,只觉得嫌恶至极,她皱着眉把脸扭到一旁,深深地吸了口气,再也不想看文邦安的样子,径直出门回娘家去了。赵陶陶拉齐贤说了句悄悄话,又狠狠地剜了文邦安一眼,便随姐姐回家了。
谁知回家不久,娘仨在房里还没说上几句话,赵陶陶还没问上一句姐姐的打算,就听月琴推门进来说,王爷领着韩国公爷回来了,问四姑娘在不在家,去前头说话,赵陶陶只得往外书房去。
原来,赵元梧邀文暄在外头吃酒,酒还没喝上两盏,便把来意说了,不过碍着其中涉及韩国公府的家丑,赵元梧隐去主谋是谁不说,只说齐贤找着了杀害张固妹妹的凶手、同时也是绑架他的李瑞,此刻领着开封府的去拿人了。
文暄听着就坐不住,着急想去看大儿子,可还没等迈出酒楼,又缩了回来坐到酒桌子上,悔不当初地呜呜哭了起来。哭完了,也不急着冲出去,讪讪地拉着赵元梧不肯放,执意要他陪着去看齐贤,好在一旁劝几句。赵元梧一是不知齐贤的住处,二是这种臣下的家事,也不能领着直接去东宫堵人,只得带回家,让赵允和和赵陶陶领着他们去找齐贤。
“陶姐儿,你贤哥哥住在何处?领着伯伯去见见好吗?”文暄一脸的热切,拉着赵陶陶的手都有些轻微的颤抖。
赵陶陶心里偷偷笑了几声,都说老小孩老小孩儿,这文伯伯年纪越大越矫情,十年不见的儿子就在咫尺,他还矫情起来了,非要人陪着才敢去见,她也不好取笑,不过笑吟吟地说:“贤哥哥此时在开封府呢,大约申时以后才回自己的住处。伯伯和爹爹在家坐会儿子,咱们算着时间出门可好?”可巧她是和齐贤说好了的,晚些时候和赵允和去寻他,说说文邦安常去妓馆的事。
文暄把两只手抱在怀里搓来搓去,心急火燎地直跳脚,嘴上却不好意思勉强小辈,很为难的样子,赵元梧在一旁见了哪有不懂的,大手一挥道:“罢了罢了,陶陶,咱们现在就陪着你文伯伯过去守着,他怕是一刻钟都等不及要见大郎的。”
赵陶陶只好回去穿了衣服,又过去和母亲姐姐说了一声,便陪着父亲出门了。
这一头,顾如云想留着大女儿住几日,考虑好将来的去留,赵蓁蓁思索了良久,娓娓道:“阿娘,我暂且还是先回去吧。父亲此刻去寻大伯了,怕是这几日都要伤怀,在那个府里,父亲素来对女儿是爱护有加的,女儿想多留些时日照顾好父亲,待旧事都处置好了,再来定女儿将来的事。”赵蓁蓁缓缓地把这些话说出来,只觉得压在心里头的重担释下,前路豁然开朗,经过今日一事,又听妹妹说了齐贤的遭遇,她怎么还能继续和文邦安那样歹毒的人做夫妻呢?
顾如云近来总是忧心大女儿,按照她的想法,若是有别的选择,自然是不乐于见到大女儿合离的,可对文邦安这个人了解的越多,就越是不甘愿大女儿把终身都折损在这样不堪的男子身上,她真是舍不得。
今日见着大女儿回娘家,脸上逐渐焕发出久违的神采,便已明白大女儿已经做了决定,于是也不再犹豫,畅快地吁出一口气,语气轻快地说:“你妹妹晚些时候回来听见这些话,可要高兴呢!我们家的女儿,何苦把自个儿的终身幸福折在那样的小人身上,不值当!”
母女倆又喝了两盏茶,赵蓁蓁便要回韩国公府了。
出了南熏院几步,赵蓁蓁脚步便迟疑起来,再走上一段,她便转身往自己出阁前住的“闻风”院儿去。她的院子和房间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也日日都有人来打扫,纤尘不染。
赵蓁蓁径直地走向妆台去,打开下面的抽屉,从里头取出一只半尺见方的红漆戗金盒子,里头是小时候齐贤送给她的东西:已经褪色却形状完好的花瓜儿、木头刻的小马儿、白玉兔儿、几封笺子、还有他们订亲后,齐贤把他亡母生前最爱的一只赤金镂空双凤首嵌祖母绿的镯子送给了她……她一直很珍爱这只镯子,及笄后常常带着,不过回门留在家里那几日,她才下了决心把镯子留在这里……
赵蓁蓁轻轻抚过每一只物件儿,心头悲喜难分,半响,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天青色坠着珊瑚珠儿的荷包,再打开看了看里头变了色的绢子,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里,锁进抽屉里。
李四兀自嘴硬,进了开封府挨了板子,仍是不肯供出幕后的指使。齐贤便也不着急一时半刻,只把李四收押进大牢里去,等时候一到,李四知道背后的人指望不上了,又有阖家老小在外头等着盼着,而开封府也有的是手段来问出供词,不愁他不招认的。
齐贤心里了却一件大事,打马回去自己的宅子。
两年前他回京后张固便给他购置了一处两进的小宅子,宅子虽小,位置却好,落于界身巷的西头,周围商铺林立,正是热闹所在,离东华门也不过一刻钟的距离。
还没近家门,齐贤远远便瞧见大门的街面上停着两架三乘的青帏马车,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在等他,心情不免又沉重起来。
果然,还没走到宅门前,赵陶陶笑嘻嘻地就从一辆马车上跳了下来,对着齐贤的身后使眼色。齐贤缓缓转身,见赵元梧率先从对过的脚店里快步出来,站在路边频频回头看着里头,不多时,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脚步踉跄着从里头出来,一面走一面拿手掸着袖子,身边的常随还弯着腰在给他整理悬在腰间的佩玉。
齐贤定定地看着这位中年人,和他记忆里英姿飒爽的父亲形象相去甚远:穿着一身银灰色云锦的夹棉常服,腰间系着根青色丝绦,身型有些臃肿,头上用一根青色玉簪挽了头发,头发已是花白,脸色灰白无光,和一旁气色红润的赵元梧相比,足足老了十岁,哪里还有当年潇洒快意的风范,只剩一身的颓唐……
齐贤忽然就悔不当初。
他在契丹过了八年猪狗不如的日子,亏得他出生武将之家,小时候被文暄和张固严厉教导着长大,不是软弱无力之辈,否则早就死在契丹尸骨无存。
两年前他回京时,背负着屈辱和仇恨,执意不肯归家,对父亲也有怨气,不愿相认,而他父亲早就不上朝不进宫,一年有大半时间都不在京城,这两年中父子俩竟然连偶遇都未曾有过。
他怎能预料到,父亲已经老成这副模样?
文暄此刻已是老泪纵横,颤声喊了句:“长安,我的儿啊,爹爹总算盼到你了……”
齐贤此时此刻再无怨恨,一股热流激荡而上,直冲脑门儿,不由得双腿一软,当街跪在地上痛哭起来,文暄哪里还忍得住,上前两步就把儿子揽在怀里,稀里哗啦哭起来。
要知道界身巷等于就是现代的金融街啊!不知有多少人马过往,都好奇地停了脚步看着路上相拥而泣的父子俩。
可巧这时赵允和打马赶到了,见此情形来不及乍舌,翻身下马便和湛卢一起把齐贤拉了起来了,众人合力把这两父子送进宅子里,关上门好好说话好好哭。
齐贤吃了太多的苦,早就把小时候当公子时养尊处优的习惯忘了个干净。他当年回京选了这处宅子,只留了张固送过来的一个粗使婆子和一个厨娘,又去寻回乳母的儿子留在身边做伴当,连贴身照顾的人都不需要,生活十分简单,不料这当头小宅院儿里呜啦啦进来这许多尊贵的人,两个婆子慌得手足无措,样样不周全,还是高山机敏,赶紧去旁边的脚店里找来几个焌糟张罗着,才摆上一桌子酒菜。
文暄执意让众人都留下,好让赵元梧畅快地陪他喝几杯,赵允和兄妹也只得乖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