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暄虽说听赵元梧大概说了长子流落在外的经历,此刻见了儿子,更是事无巨细都问了一遍,齐贤至此也冷静下来,便把事情详细地对父亲说了,包括今日去韩国公府拿人时发生的事,赵陶陶生怕齐贤还顾着兄弟骨肉,隐去文邦安使人射杀他的事不说,便在一旁加油添醋,说得连齐贤都不忍听,把夸张的部分一一否认了。
文暄听罢没有说话,垂着头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酒,赵元梧便也陪着,连喝了五六杯,文暄才停了手,隔着满桌的酒菜望向儿子。
看着齐贤英朗不凡的相貌、卓然清冷的气质、说话的神态,像极了他的父亲,他心里永远的英雄—老韩国公,便觉得十分骄傲欣慰,可忽然家里那个畏畏缩缩的二儿子又跃上眼帘,再和眼前的长子两两对照,可谓是天人之别,差之千里。
自从半年前发现文邦安的隐疾,他人生里尚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轰然倒塌,什么家族荣耀、祖先的荣光,都化成了泡影,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和意志日渐消亡。
但从现在开始,一切又不一样了,他生命里又燃起了光芒。
文暄忽然笑了,道:“爹爹对不住你,可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用的,说再多也换不回来咱们父子分离的岁月,也免不去你在外头受得苦。不过,二郎毕竟是你的骨肉兄弟……”
赵陶陶一听到“不过”两个字就暗叫不好,这文伯伯果真就是这样稀里糊涂?难道还要为了顾全文家的面子,让贤哥哥把苦果都吞了?看来张伯伯真是明白人!断交断得好!
赵陶陶忍不住忧心忡忡地看了眼齐贤,果不其然,齐贤的脸色瞬间严肃起来,呼吸也更加急促。她暗自着急,这两父子别闹得不欢而散呀!
“……兄弟,也是你翁翁的孙子。爹爹不求其他,只求你再给爹爹一些时间,让我想明白怎么处置他们母子,送官也好、赶出去也罢,爹爹一定会给你个交代,你再信爹爹一次,可好?”文暄恳切地看着儿子,他此时确实没有想好怎么处置徐夫人母子,但他清楚地知道,他亏欠长子的、欠张家的,该有个交代了。
话说成这样,齐贤得了父亲的允诺,不用冒着父子反目的风险去报仇了,算是卸下心头大石,便不再说什么,只站了起来,端着满满的一杯酒,恭敬地敬了父亲。
到最后,又是两个老的喝醉了。齐贤扶着文暄上车时,只听文暄语无伦次地念着:“长安啊,爹爹错了……为了你翁翁……辱没你翁翁的荣耀……”
这一夜,文邦安一开始在赵蓁蓁房里赖着不走,直到方嬷嬷看不下去了进来撵人,他才一步三回头地挪回自己院儿里;而徐夫人干脆在房里装起病来,唯恐文暄盛怒回府,即刻就把她撵了出去。
却不料文暄喝了个伶仃大醉回来,第二日醒来后,只让苏小娘请了赵蓁蓁去书房说了半日的话,并不肯见徐夫人母子,第三日早间就出了门,深夜才回府,一直不肯见其他人……
徐荷风哪里忍耐的住?这样的日子犹如一把利刃悬在她头上,不知何时落下,落到何处?她和孙婆子商量了良久,第二日就唤了文邦安去房里,关着门说了很久的话,文邦安出来时,手里拿着两个做工很粗糙的荷包。
而这一日,正是赵陶陶接待李迪等人在学堂参观的日子。
此时已是二月初春时节,学堂开学已经半月有余,学堂的作息是每6日休息一日,辰初时分开始上课,每半个时辰小歇一刻钟,午正休息和用餐,未正继续下午的课程,直至申正下学。这是第一期学员首月的课程安排,等到第三个月时,很多学生会安排在外头实习,作息时间又另有不同。按现代的时间,就是7点上课、4点放学。
李迪兼管户部事,是顾怀瑾的顶头上官,王曾和曹利用分管吏部和枢密院,因此今日前来参观的都是这两院两部里中下层的官员,并且毫无疑问,都是二十到三十左右的年轻官员,算上领着人来的李迪,共十五名。
这些年轻官员正是锐意进取的大好年华,不论抱着什么目的前来,必然不是为了来赞赏和拍马屁的,果不其然,刚过了第一道门,看着左右厢房的墙上挂着许多功能不一的牌匾,官员们就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县主,须知咱们都是循着祖制,寅末就进宫上朝了,可学堂每日辰正才上课,是不是过于晚了些?白白荒废了时间?”第一个提问的是户部员外郎唐仲谦,他们对放几天假是没有疑惑,因为宋代官员每年的假期甚至比千年后还多。
一来就提“祖制”,这让人怎么回答?祖制大过天,轻易是不能改动的,否则便会扯出“不孝”、“忘本”、“撼动国本”等等荒诞无稽的借口做挡箭牌,历朝历代都是保守派攻击变革派的最佳武器,且当时的文臣对辩,毫无逻辑和原则可言,可谓是激情燃烧,火药味十足,说着说着便把反对某事、某项举措,轻易上升到人身攻击,动辄就给政见不同者扣上“奸臣”、“祸国殃民”的帽子,杀伤力巨大。
而眼前这些官员如日初升,前途无可限量,说不准其中某人今后就能成为宰执之臣,足以搅动一国时局。在”木兰学堂“事业刚起步的阶段,在赵陶陶现在才十岁的年纪,但凡涉及思想、政治这类的话题上,她只能掩藏锋芒、以退为进,万万不敢在此时就给这些她还看不清底细的官员们一个“变革派”印象。
赵陶陶立刻摆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谦逊地答道:“原本在制定学校管理章程时,杨山长为了考考我,便放手让我来定,我年纪小也不懂什么规矩,只记得《庄子》里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一句,心想古代先贤的话必定是没错的,太阳初升时,世间阳气始盛,人正好活动劳作;太阳落山时,阳气收敛,正好让人进食修养,便按照太阳起落的时辰定了日程。倒是让各位大人见笑了。”
她这番话答得巧妙,态度又谦逊,给这群对她充满怀疑的年轻官员们留了个好印象,只是唐仲谦一开了头,接着更多的问题便纷至沓来了。为什么要公示出学堂内部地图、管理人员的职位职责、当日是否在值……等等这些在后世司空见惯的、标准化管理体系里的基础设置,在他们眼里都是匪夷所思的行为,甚至是触犯权威的。
赵陶陶便说:“诸位应当都是进士出身,是国之栋梁,久在朝堂,来往的都是同僚或饱学之士,自然是无有不知的,但学堂面对的并非是诸位这样的精英人士,而是生活在底层、粗识几个字甚至不识字的百姓,学堂能做到将诸事公开、简单化,是节省百姓们来回奔波、猜测的时间,让她们能尽快在这些公示牌里找到自己需要知道的信息,尽快理解或完成自己要办的事项,求一个事半功倍的效果。”众人听后,部分点头赞同,部分沉思不语,也有几人面露不屑。
“这快与慢,无非就是多花几刻钟的事情,不算什么大事,可县主将学堂设置等等大小诸事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公布于众,是不是有失学堂体统了?这毕竟是圣人题名、宫里出资办的学呢,多少须存些体面。”
赵陶陶是最恨遇上这些看似冠冕堂皇,实则迂腐不堪的说辞,若不是看着李迪的面子,更不想同这些年轻官员交恶,她定是要疾言厉色教训这个无知狂妄的官员一番,可此刻,她只是盯着这个官员深深看了几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沉声道:“我虽见识浅薄,却也知道自己身逢盛世,自秦汉到前朝,未曾有过如今这般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开明贤达,太祖太宗到当朝官家,皆爱民如子,以民生为重。我受了宫里的出资,协助先生办这个学堂,便是一日也不敢忘官家和圣人的仁心仁德,既是发愿帮扶弱小,便要践行始终,替百姓节约几刻钟的时间,少些奔波劳累,便是大事;而学堂办事公开化,赢得百姓们的赞同,便是体面。这些都是我的浅见,但请诸位大人指教。”说罢躬身一礼,言辞虽然厉害,态度仍旧谦卑。
她自学堂开学那日后,除非进宫或陪着母亲赴宴,在外便故意地只穿男子的袍服、头发也不挽髻,简单扎起来以冠子束发即可。今日她穿一身蜜合色织锦卷草暗纹的圆领袍服,錾刻麒麟纹金冠束发,虽身量不高,眉眼间尚未褪去少儿的稚嫩之气,却另有一番光风霁月的朗朗姿态,加之进退有礼,言语谦逊,如何让人讨厌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