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再度有知觉时,似乎是停留在极其狭窄的通道中被人从外面使劲地拉拽着,那种毫无间隙地被挤压和拖拽的疼痛火辣异常,感觉身上被人点着一把火,灼烧的痛苦难抑,鼻翼间也充斥着强烈的血腥气。
她想哭喊出来,张不开嘴,想看,眼睛也是肿胀张不开。忽而感觉周身松快起来,身体虽仍有火辣辣的灼烧感,但挤压感、痛感慢慢在消退,便张嘴竭力哭喊起来,使出她全身的力气,哭了个惊天动地。她想张开眼看,仍然睁不开,只听得耳边数人在欢呼:“生下来了!娘娘,生下来,是个小郡主,是个小郡主!”“快去给王爷道喜,娘娘母女平安!”………
Wtf?什么?什么情况?她此刻虽然浑浑噩噩,也知道自己新生了,却不料,什么娘娘郡主王爷?她心里一万匹马呼啸而过,难道这奈何桥还管平行世界的投胎往生?心里一阵慌乱,手脚乱舞地挣扎着想去确定这是个什么世界,身上却敷上一块温暖的湿布,蘸着温水,被轻柔地擦拭去身上的粘稠和血腥,其后被包裹在柔软帖服的被褥里。这感觉好多了,很爽利。
仍然目不能视,嗅觉却恢复了些许,她此刻在一个温柔的怀抱,抱着她的妇人发丝间有淡淡的玫瑰花香,正亲昵地吻着她的额头,喃喃地唤着:“娇娇儿,你真好看,我的娇娇………”声音慢慢悄不可闻,她抵挡不住倦意,沉沉睡去。
她进入这新的生命快1个月了,虽然拥有一个完整生命历程所具备的思想、情感、经验和知识理论体系,却囿于这具弱小的身躯,一天大约有20个小时都在沉睡、生长。
她已知这新生命降生在当朝天子的六弟—宁王赵元梧家里,她之上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大哥哥赵允程、三哥赵允和,两个哥哥在宗学里随其余堂兄弟们一起进学;二姐赵蓁蓁在许国公吕蒙内侄—国子博士吕从简府里开办的家学读书。
她是父母的老来子,她现在有了名字—赵陶陶。她出生那日,国朝与西境党项人拉锯半年的和谈终于达成,且局面大好,捷报正好在那日传到京城,朝野上下悬了半年的心终于稳稳当当落转回去,官家和圣人大喜,第二天一早宫里便下来旨意,封她为熙宁县主。
虽影影绰绰只能看到事物和人大概的影子,她也喜欢她现在的家人:母亲顾如云最爱抱她在怀里,轻柔地唤着“陶陶”,吻她的小手,柔婉地哼唱着她没听过的曲子催她入睡;她的父亲赵元梧,身上总有淡淡的檀香味道,性情温和,说话的声音柔和亲切。
她很喜爱父亲身上的气味,从第一次被父亲抱起,她就努力地睁圆了眼睛望着这一世将会主宰她命运的骨血之亲,乳母怕她把父亲闹久了,去抱她,她拽着父亲的袖袍不肯松手,竭力大哭起来,直到回了父亲的怀抱才肯偃声,惹得赵元梧对她倍加怜爱,抱着她亲了又亲,她被父亲的胡须扎得脸庞发痒,又不敢说出声来,怕家人喊一声“妖怪来了”就把她丢了,便朝着父亲“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屋子的仆妇哪里肯放过这天上掉下来的拍马屁良机,齐齐说:“陶姐儿这般依恋王爷,必定前世也是父女,婴孩儿神思清明,一看到王爷就认出来了。”父母亲微笑着嗔怪仆妇们切勿妄语,更加视她做掌中宝、心头肉。
大哥是个老成的,会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说:“陶陶快些长大,哥哥带你去放风筝。”三哥却是个不老实的,采下院里新开的芍药插在她耳边,被大哥训斥,三哥说:“四妹妹比花好看。”隔日又采了月季拔了尖刺放在她手里,她抬手放进嘴里**就能闻到清雅的花香,好想看清三哥什么模样;二姐姐下学回母亲房里,净了手拈一块果子坐在赵陶陶身旁,慢慢地吃,吃完了就会来摸摸她的头发,轻手轻脚地捏捏她的指尖掌心,她能感觉到姐姐手心的温度,温温的,还有些许汗水的濡湿。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清楚现在这个世界。
待到几个月后,她看得清了,身体也比以前更灵便了,这天她睡在哥哥姐姐幼时也曾睡过的紫檀木摇篮床里,思考着这一世: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女子的个人意志被社会忽视,她该如何来掌握自己的人生?她又如何能接受盲婚哑嫁,对着不爱的人虚度一生?
现在她是家中幼女,必然要倚仗父母兄姊妹的慈爱友爱,可她觉得心里没底,她想要成为父母兄姊的倚仗。但是,她前世已形成的性格、思想,会成为这一世的助力?还是阻碍?甚至招致祸端?
她有对新生命体验的憧憬和激情,也怀揣着对未知的不安。
转眼赵陶陶3岁了。
生辰的前一个月,赵元梧与顾如云商议好了,因官家近来圣体不安,已缀朝多日,不欲大张旗鼓为赵陶陶办生辰宴饮,正好顾如云的三弟顾怀瑾二月里回了东京任户部员外郎,前两日家眷到了京里才安置好,便决定关上门做个阖家小宴就好。
赵陶陶一早起来,身边就围满了婆子丫头给她梳洗打扮。
她生在四月十六,芍药花开的季节,顾如云为她从里到外亲手裁制了一身新衣:用桃红云纹织锦缎做的小袖对襟薄旋袄,领口和袖口绣了一圈品红色的含苞芍药,里层是象牙白寺绫裁制的交领短衣,配了蜜合色的褶裙。姐姐用粉色的丝线给她编了一根发带,缀满了绿豆大小的珍珠,末尾两端各有两个黄豆大小的镂空银铃铛,再把她将将及肩的柔软发丝绾了三个小小的发鬟,用发带缠绕其间。
赵陶陶半趴在母亲的妆台上,从铜镜中看着自己隐约的影像,摇晃了一下脑袋,发带上的铃铛声清脆悦耳,觉得自己甚是可爱,不由得咧嘴一笑,得意得很:看样子,自己长大也该是像母亲姐姐一样的美人儿。
赵陶陶在一岁时已经可以走路了,且甫一落地就走得稳走得快,又让家人啧啧称奇,可至今她三岁了,都没有像其他孩儿一样张嘴叫过一声“爹娘”,更是别提说话了。
父母兄姊虽说对她疼爱不减分毫,但偶尔看着她也觉得忧愁,便假托说她身体不好,至今没有让她见外客。
可伺候的下人们难免有个把嘴不严的,于是从半年前开始,京城就纷纷传言说宁王家这位县主生有隐疾,虽说腿脚利索,生得活蹦乱跳的,却是个哑巴!长了两年多仍是痴痴呆呆的不会说话,着实可惜了。
其实她早就会说话,时常在无人时偷偷低声练习,纠正婴孩儿口齿含混造成的吐字不清。
赵陶陶觉得自己装一个婴儿实属委屈,生理条件限制不能像成年人一样迅捷灵动,但她万般不愿再把咿呀学语的历程重来一次,决定一张嘴就要好好说话。
她决定今天开始说话,表达自己的意志。
临近午间,顾如云牵着小女儿,领着赵蓁蓁和婆子女使们往正堂过去。
宁王府坐落在东京城著名的皇家园林—宜春苑的东侧、玉堂巷里,由府邸和花园两部分组成。府邸分了东、中、西三路,每路由南自北以中轴线贯穿的多进四合院落组成,除了正中的永安堂外,还有8个小院落。顾如云的南熏院在王府的西北角上,挨着花园。
为着赵陶陶的生日不能宣扬热闹,哥哥姐姐心疼妹妹,就由着赵允和想了些新奇的点子,领着家里的下人们忙活了好几天,从南薰院进入花园和游廊,再到临着月牙湖设宴的萃芳楼,这一路都被装点的极其热闹。
赵陶陶出了南薰院,蜿蜒几步进了园子里的月洞门,一进门,她只觉得玲琅满目,脖子伸长了也看不完,鹅卵石铺就的曲径两旁每隔几步就是一盆比她还高的粉色芍药,正当是开得个花团锦簇,姿态万芳、香气扑鼻,每盆芍药的花株枝桠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璎珞、荷包、如意,寓意着平安吉祥,像是春节里头逛庙会一样的热闹喜庆。
上了抄手游廊,短梁上原本挂着的羊皮宫灯全数换成了花灯:有兔子、老虎、仙鹤、莲花等等,或用绢纱,或用珠子,或用罗帛,皆是精工细作而成,形态各异,五色缤纷,即便赵陶陶自诩已是活过一世的人,心性沉稳,初次见识到古代公侯王爵之家的生辰庆典竟如此纷呈,也禁不住童心焕发,开怀欢笑。穿堂门中站着赵允和,穿一身艾绿圆领窄袖袍服,腰系绛紫革带,头上两个总角规规整整地系着金线编的发带,衬得一张圆润的脸庞十分可亲可爱,此刻正半蹲着伸长双臂在等着今日的小寿星,赵陶陶小跑冲过去,扑进去哥哥的怀里,抱着三哥的脖颈在他脸上使劲亲了几口。
“等入了夜,我们再来园子里看花灯,又是一番热闹,陶陶可欢喜?”
听三哥说晚上可以看花灯,她忙不迭地点头,更加期待今天余下的节目。
过了穿堂,再穿过偏厅,走到月牙湖东南角萃芳楼的正堂里,堂上众人见赵陶陶等进来,纷纷起身围了过来逗弄还是雪团一样可爱的小寿星。顾如云给小女儿指认才到东京的、三舅舅顾怀瑾续弦的妻子张萍芝,以及两位表姐顾思窈与顾思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