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陶陶早就开始用手势来表达自己的意愿,此时被父母指着人、认亲,她歪着头,眨巴着眼观察眼前花团锦簇的三舅一家:顾怀瑾和顾如云长得极相似,鹅蛋脸,眉目清秀,温和亲切;三舅母着一身簇新的茜色回回锦长褙子,瓜子脸,丹凤眼,贵气逼人;大表姐顾思窈是顾怀瑾的原配范淑兰所出,人如其名,穿一身鹅黄素缎子的小袖对襟上襦配象牙白褶裙,面目虽稚嫩却非常的娴雅淑静,端正地站在人堆外围等着看妹妹;二表姐顾思窕乃张萍芝所生,比顾思窈略小几岁,今日也穿一身品红色百蝶穿花绣纹的袄子配桃红的齐胸襦裙,和她母亲一般满头珠翠,手腕上沉甸甸一对花丝嵌珍珠镯子,生得也是玉雪可爱,此刻正攀着赵元梧的胳膊往下拉,嘴里着急叫喊着要看妹妹。
“陶姐儿长得真好,和阿姊一样下巴尖尖,眉眼清亮却有男孩儿一般的英气,倒是更肖姐夫的模样,这个子也长得高,倒不像才三岁的孩子。”顾怀瑾从赵元梧怀里接过赵陶陶,小心翼翼地抱着,嘴角含笑,眼里洋溢着对血亲的慈爱。
“天家的子孙,自然随着父亲的长相更福寿无边。”张萍芝在旁满脸堆笑,十分讨好地捧上一个螺钿紫檀盒,“这是给县主的生辰礼物,她舅舅亲去玲珑阁选的,县主看看可还喜欢?”说着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只和田白玉雕制成长命锁的璎珞项圈,玉质温润,配上用珍珠和粉色水晶串的珞子,清灵雅致。她是顾怀瑾的续弦,成亲后一直随夫放在外任,早就想亲近这位贵为王妃的姑姐一家却不能,如今都在东京城了,自然是要尽力去靠拢讨好,若此后两家能时时走动,亲密无间,好处自是不言而喻的。
顾怀瑾伸手取过,给赵陶陶套上,细心地把长命锁拉到正中央的位置,满意地点点头:“玉声贵清越,玉色爱纯粹。陶姐儿带上,正相宜。”
赵陶陶也很喜欢,低头正欲摸摸这块润泽的石头,却无意间注视到站在张萍芝身侧的顾思窕瘪着嘴,眼带怨恨地盯着这只项圈,嘴里嘀咕着:“明明是我先看中的项圈,干嘛要送给小哑巴?”她说话声不大,但周围的人却能听得清楚,张萍芝的脸立时变得通红,生怕顾思窕这句话得罪了顾如云,立即转身怒视着自己的女儿暗示她不要再多言语,转过脸仍是笑意融融:“这孩子在家是最守规矩的,今儿想必是头一回来王府里,有些忘形了,王爷娘娘请勿怪罪。”顾思窕一张脸涨得比胭脂还要红,又不敢哭出来,只垂着头、眼睛眉毛拧成一团,手里的绢子翻来覆去死死地绞成一根绳。
前几日刚到京城,顾思窕把偌大的顾府里每个院子挨着挨着搜玩了一番,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这挂项圈,只觉得荧光灿烂,心爱得不得了。她是个娇惯的性子,有父母的宠爱,什么珍奇的好吃的好看的,这么些年在府里不是想要即刻就能得到吗?当时就取出来戴上,正想去顾思窈的院儿里炫耀一通,却被回书房的父亲发现,不但让她立时取下,还被罚跪了半日。她打定主意像往常一样在父亲面前规矩乖巧一段时间,再去求父亲将项圈给她,必能得到,现下却眼睁睁看着心爱的项圈挂在了这个话都不会说的哑巴颈上,怎能不恼?
顾如云和赵元梧对视一眼,心里虽说不痛快,只碍着顾怀瑾的面子,不得不温言道:“都是孩子家,跟她们计较什么?正好前几日进宫,圣人赐下来两幅新样式的耳坠子,坠儿最是别致,一副是石榴样式,一副是荔枝样式,给侄女们带正是有趣。吴嬷嬷,去取了来给两个姐儿。”吴嬷嬷敛身福了一福,去取礼物了。
“阿姊记挂着这两个姑娘了,是她们的福气,”张萍芝喜笑颜开地回身招呼连两个女儿,“还不上来谢过你们姑母。”顾思窈应声从后面不急不缓地过来,见顾思窕还站着不动,便轻轻拉妹妹的袖子示意她一起上前,不料却顾思窕还在恼恨,又自觉方才被母亲责怪失了颜面,皱了眉拂袖将顾思窈甩开。顾思窈只得自己上前行礼,纤细的身段盈盈一拜,道:“姑母爱惜,侄女感激不尽。”
顾如云上前拉过顾思窈,仔细地打量一番,有些怜惜地说:“几年不见,大姐儿出落得越发好了,娇花儿一般的年纪,如何打扮得这样素简?”说罢从鬓上取下一只赤金玛瑙桃形金簪插在顾思窈的螺髻上,含笑地看了看,同赵蓁蓁说:“就说这样鲜灵的样式须得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妆上才适宜,偏你最是顽皮不肯罢休,现下你看看,是不是你大妹妹带上更好看?”
赵蓁蓁牵过顾思窈的手,左右瞧了瞧,点头称是:“阿娘好眼力,大妹妹带上却是更显俏丽了。”
顾如云又悦色笑着对张萍芝说:“弟妹可别怨我,大侄女的亲娘走得早,不免要多照看她几分,但在我心里,两个侄女都是一样亲的。”
“阿姊说的是哪里的话,先头范氏姐姐虽走得早,我却是把大姐儿当亲生女儿看待的,吃穿用度样样都比她妹妹更用心些,可这孩子性子恬静,素净惯了,素日里看着也是心疼。”张萍芝面上讪讪地,心虚地偷偷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只见顾思窕一脸的恼怒,负气地转身不去看顾如云等人,张萍芝深怕女儿当场发起性子来,忙挪步过去使眼色暗示女儿不可造次。
赵陶陶听母亲提到大表姐的亲娘,舅舅本来稳稳当当抱着她的手忽然略微抖了一抖,耳边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她抬头看看舅舅蒙上一层黯然的脸,再看看一旁拉着顾思窕欠身恭敬满脸陪笑的舅母,只觉这个舅母很是油腻惹人厌烦。
又被哥哥姐姐都抱了一圈后,赵陶陶在花厅堂上抬头四顾,瞟见旁边一架半人高的黑漆云脚香几上放了几张油墨印刷的纸,她径直走过去,垫了脚尖扯下这一叠纸,原来是朝廷当日的邸报,顿感好奇,回身坐在地毯上展开报纸看了起来,顺手还拈起一块莲花酥咬了一口。
就差一杯咖啡了,赵陶陶心里叹了一声。
众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这小小人儿端坐在地毯上,小手展开邸报,似模似样地读了起来。隔了好几息的时间,赵允程才难以置信地嘟囔了一句:“这是今晨才送到的邸报,我大致翻看了一下放在香几上的……”
“怕不是,县主素日里看王爷和世子读报的模样,学了过来?”张萍芝似是喃喃自语地说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赵元梧夫妇的神色,随即遭到顾怀瑾的呵斥,只好后退了一步不敢再多嘴。
赵元梧和顾如云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嘴巴翕合之间想说点什么,却似失语一般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万马奔腾。
“天禧二年,崇文圣寿五十,预于立夏日行庆寿礼……”赵陶陶默读着手里的报纸,她认识现代社会出现过的、几乎所有的繁体字,但这个时代所用的字相较起来更生僻罕见,果然没读几篇报闻便遇上一个笔画复杂她猜不出含义的词语。
“爹爹,”赵陶陶指着她不认识的那个字,笑吟吟地仰头望着赵元梧说道:“这个字女儿不认得,给女儿讲讲可好?”
整个厅堂再度鸦雀无声,这个早该牙牙学语却一直片言不发的小女娃儿今天不单开口说话,还如此字正腔圆,成句成意?不提同龄的婴孩儿、哪怕是再大两岁的小儿也找不出一个说话更顺溜的,更何况,她怎么就能识字了!
见赵元梧愣在半响也没回应,赵陶陶只好起身走到父亲身边,扯扯父亲的衣衫,“爹爹,爹爹。”
赵元梧这才醒过来神,低头看小女儿,她把邸报递到自己面前,用捏着莲花酥的手指着当中一个字:乃是“禁卫所閤门牒”的“閤”字,问:“爹爹,这个字念什么?又是什么意思呢?”赵元梧的心里浪潮翻涌,惊奇难定,于是半蹲下去,搂住女儿问:“陶陶,你何时会说话?又何时能认识字了?”
“爹爹你忘了,你每晚抱着女儿给女儿念书,还指着书上的字给女儿看,是你教会女儿认字的。”赵陶陶瞪圆了眼睛,一本正经地回答父亲。
“可是,”赵元梧又惊又喜,连忙追问:“你如何又能说话了?”
“父亲,阿娘和姐姐还有哥哥们日日同女儿说许多话,女儿就学会了啊。”
众人面面相觑,以为这孩子到了三岁上还不能开口说话,都以为是身有隐疾,更是心疼小妹,这一世都要将她好好看顾的,竟料不到这孩子竟是聪灵敏慧大器晚成的?
顾如云的心里登时掠过”早慧易夭”这个不祥的念头,瞬间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紧紧拽住,呼吸不畅,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撑在赵元梧的肩上,感受到丈夫身体的温暖坚实,内心的惶然不安才略略定住。
而赵元梧却想得更是深远,他搂住小女儿软软绵绵的弱小身躯,看着这张莹润无暇的可爱脸庞和那双乌黑明亮恍若星辰的眼眸,骄傲又忧虑。
他生在波谲云诡的皇家,一生见过多少阴暗诡秘的政治阴谋和斗争,都不动声色地敬而远之,所以至今才能安享尊荣,而小女儿仅周岁就有这般一鸣惊人的举止,足见长成后将会是多么惊世骇俗的女子,招致多少羡慕或谋算的注目。他该如何护她一生周全呢?
这边赵允程突然面带愧色地说:“我们小时候,父亲也是如此念书给我们听的,却是为兄的蠢笨,竟是两三岁上才开始认字读书的。妹妹如此聪慧,看来是有佛祖庇佑,先祖保佑的。”赵陶陶跑过去抱住大哥的腿,仰头嘻嘻一笑:“大哥,我不嫌弃你蠢笨。”顺便把粘了莲花酥残渣的手在赵允和衣衫上偷偷蹭了个干净,在赵允程袍服上留下一团淡淡的油污。
“小不点儿,给你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赵允和也过来半蹲**子,宠溺地捏了一下妹妹胖嘟嘟的脸蛋,笑道:“如此得意,以后被人欺负可别唤我替你出头。”
赵陶陶扑进哥哥的怀里撒娇:“三哥才不舍得呢,哥哥阿姊会一直护着陶陶,陶陶长大也会护着父母兄姊。”一番话听得大家柔肠百结,怜爱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