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夫人长长地叹口气,欲言又止,“许多事,你并不知道,我,我何尝不心疼他?就是心疼他着紧他,才担心他被人害。”
“您宽心些吧,哥儿这一年来,愈发地沉稳了,官家与他同吃同睡长大的,最是待他亲厚,如今又要把最看重的妹妹许给哥儿,通汴京城谁家能得这样的体面?恕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话,”张嬷嬷提着心壮了胆子,咽下一口唾沫,左右四顾了一番,压低声音道:“就算世宗爷爷当日还在,郑王顺利继位,咱们家未必能有今日的尊荣啊……”
潘夫人如梦初醒般“呀”了一声,脸上惊疑不定,手上一紧,把一朵栀子花紧紧攥在手心里,隔了半响才松开,任这朵花落在地上。
张嬷嬷见潘夫人如此,紧绷的精神也跟着松快了,凑在她前面逗趣道:“方才哥儿给的那荷包,老奴见里头摔出来一块铜片儿,想来是永嘉郡主送的入会卡。不如让老奴去取了来?待哪日凉爽些,夫人闲来无事时,陪夫人去享用一番?也让老奴长长见识,下回遇上别家的婆子们,也好说道说道。”
潘夫人也禁不住笑了两声,正色道:“要拿你自去拿,可不是我让你去的。”
“是!老奴理会得!”
七月二十八,赵蓁蓁和文长安的大喜之日。
当时女子再嫁是司空见惯之事,其人不以再嫁为耻,坊间也不会歧视再嫁的女子,这一点算是比较开明的。
虽说有不少心生嫉妒的、讥讽赵蓁蓁嫁了弟弟又嫁哥哥的,却也耐不住地位悬殊和这两姐妹在宫中受宠的程度,绷着笑脸上门致贺,看着二嫁的赵蓁蓁再次花团锦簇地嫁给这世上长得最英俊的男子。
周家自律,仍不参加节庆活动,周元煦早早备了厚礼给文长安自是不必说,令人意外的是,潘夫人竟然也送来一副翡翠头面给赵蓁蓁添妆,而不论去年赵蓁蓁初嫁时,还是今年初赵云岚出嫁,潘夫人都只往男方府里送了贺礼。
赵蓁蓁捧着那副头面去逗妹妹,谁知妹妹脸皮极厚,完全不为所逗,反而问姐姐在中牟县那一夜,有没有先验一验姐夫成色?气得赵蓁蓁满院子追着她打……
赵蓁蓁无意再举办一场奢华隆重的婚礼,可耐不住全家人的强烈反对,以及文长安欲言又止的殷殷期待,还是照着规矩热热闹闹地下聘礼、过嫁妆,只是坚决地向宫里请旨,不再用郡主的仪制出门,改以民间嫁女的形式拜别父母。
和去年初嫁时的心情不同,赵蓁蓁今日穿着妹妹替她设计的、款式简洁又轻便的礼服,头上也只妆了一套文长安亲手挑的红宝头面,身旁围着的手帕交们照旧叽喳闹腾,母亲也依旧含泪不舍,可妹妹却再没像她初嫁那般哭得撕心裂肺,反而笑得无比灿烂。
她明白妹妹的心意,因为她自己也是如此安心和平静,直到隔着团扇见到英朗俊逸的新郎,沉醉在对方温柔如水的眼里时,心脏才不受控地跳动,一直砰砰砰……
家宴时,赵陶陶才发现一年过去,她们家未出阁的小娘子越来越少了:十二娘赵云岚在三月嫁给文宣公的长子,随着孔家去韩国公府道贺了;顾思窈成了顾美人,自然是不能出宫了;而八大王在四月后便发了阳狂症,合府都鲜少外出,赵婉儿今日也没来……
所以此时花厅里的小娘子,除了她,只有顾思窕了。
她又并不想和顾思窕说话,因此只凑在母亲那头听大人们说些趣事,但在用膳时,这全场唯二的小娘子只好坐在一起,亲近亲近。
赵陶陶好整以暇地摆出职业假笑,亲亲热热地叫着二姐姐,给顾思窕布菜、斟酒,顾思窕依然是那个脾气,毫不领情,语带讥讽地说:“你我从小就不对付,装出这副模样给谁家看呀?”
赵陶陶挑了挑眉,只手撑着脑袋,对顾思窕更卖力地笑道:“二姐姐,你过门就是客,我若对你不亲热便是我失礼了,万一在外头听到有人说我不懂待客之道,我也有底气好去驳一番呀!”
顾思窕年岁大了些,比幼年时多了许多心机城府,因此也不生气,只用三指端起水晶盏子喝了一口,拿帕子掩唇窃窃笑道:“四妹妹,二姐姐这二嫁可是得意了,新姐夫俊朗倜傥,都称他是’人样子’,不知羡煞多少小娘子呢!”
赵陶陶哪儿听不出顾思窕酸掉牙齿的醋话?因此伸手在顾思窕的胳膊上重重一拍,激动地说:“二姐姐不愧是我的中表至亲,咱们姐妹心意相通!二姐姐称赞我姐夫生得好,阿姊也是倾国之貌呀!这两人站在一块儿,果真是郎才女貌、赏心悦目的一对璧人呀!”
顾思窕恼怒地护着自己的胳膊,只想骂赵陶陶,咬了咬牙又把满腔的怒气吞了回去,慢条斯理地说:“四妹妹,这家里待嫁的小娘子就只得我们俩了,看着二姐姐再嫁,你想过以后嫁的夫君是什么样儿吗?”
赵陶陶嘻嘻笑着,用亲热无比的口吻说:“二姐姐怎么能问我这样私密的话?可是我和你又不熟,十年间我和你说话也没几次吧?我可不好意思同你说这些我想都没想过的事呢!二姐姐,你真坏!”
顾思窕被气得无名火直冲九天,又不敢拂袖而去,干脆气鼓鼓地回击道:“我也是白白为你操心!你难道不知自己在外头名声坏了吗?谁家会愿意要你这样的媳妇儿?成日地不安生!”
可赵陶陶完全不为所动,反而瘪着嘴,睁大眼睛扮无辜相,装成小兔子模样直勾勾地看着顾思窕,逗得相邻坐着的几位王妃、夫人们忍俊不禁,直说这表姐妹凑在一起就是闹腾。
顾思窕勉强左右应酬了几句,复又面带讥讽地问赵陶陶:“我好心提醒你,你别不领情。”她又故作娇媚的一笑,炫耀似的将腕上一只油汪汪的翡翠镯子伸到赵陶陶眼前晃,得意地说:“我就不一样了,我明年才及笄呢,这会儿收到的帖子、邀约就像雪片儿似的,都不知道该去哪家,愁死人了!你看,前些时候去楚国公府赴宴,遇见郑国公太夫人,她一见我就拉着不放,硬是把她腕上的镯子给了我。”
赵陶陶脑子里嗡了一声,但她立即就释然了。周元煦和他母亲是两个心思,她管不着别人的母亲,但她知道别人的心意就好,其他是不需要计较的。
但她也忽然没了兴致去逗顾思窕,便冷冷一笑,转过身子坐正,不料顾思窕忽然死死地抓着她的小臂,挑衅似的问道:“妹妹,你在宫里常见着小公爷吧?他人品、相貌好吗?”
赵陶陶一把抓着顾思窕的手握住,立刻变了张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二姐姐,我过两日进宫去一定会说说六哥!二姐姐蕙质兰心,又生得玉雪动人!我六哥他怎么就看不上!活生生错过二姐姐多年的痴心,哎,真是造化弄人!”她使劲地拍着顾思窕的手背,又叹口气:“不过还好,大姐姐现在是六哥心里最在意的娘子了,你们是嫡亲姐妹,想来二姐姐也会释怀的。”瞬间又变张脸,欣喜地说:“若是大姐姐能早些有孕,多生几个皇子围着二姐姐叫’姨母’,那才叫热闹亲近呢!”
顾思窕此时已是气得浑身战栗不已,过电一般站了起来,连礼也顾不上行就往外头奔,但没走几步又停了步子,立在原处顿了半刻,复又回来附在赵陶陶耳边,语带怨毒地说:“你和姑母一直帮着她,把她往高处推,你猜,她和你们是不是一条心?”说罢,在赵陶陶耳边轻轻讥笑几声,起身走了。
赵陶陶脑子懵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顾思窕的背影,不知道这句话是真还是假,可不论真假,都恶毒无比。若是假的,就是顾思窕用心险恶,若是真的,那大姐姐……
她心没来由地痛了一下,双手紧握成拳,直到指甲把掌心刺痛了,才长长地喘出一口气。
其实她今天也要去谈恋爱的。
趁着人多,爹娘高兴并且都会吃酒,吃的又是甘露酒,说不准所有客人都要被扶着出去,她趁着长辈们微醺时,偷偷地离席了,迅速回去换了身袍子。
周元煦在后门等着她呢,他们今晚要去马行街逛这京城里最热闹的夜市。
一见到她,周元煦就忍不住笑得把嘴巴都裂到耳根子上了。他今天不想沉稳,不想收敛了。
赵陶陶不知所以地骑着精灵围着周元煦绕了两圈,好奇地问:“哥哥,今日怎么不端庄了,一个劲儿地傻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阿姊嫁人呢。”
周元煦丝毫不想卖关子,畅快无比地说:“母亲去了你们女子会所,晚间才回府,我瞧她虽然没夸什么,可母亲没什么城府,脸上尽是笑意,气色极好。”
赵陶陶想起顾思窕刚才故意展示给她看的镯子,难免有些怀疑,问:“你母亲说不准只是想去试试美容按摩吧,如今满京城有些门第的大娘子,都是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