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之谷眉间深蹙,眼里闪过一丝凌厉杀气,思忖片刻,随即说:“我堂堂大辽却不必对一个小女娃家下手,毕竟是个女子,南朝与我契丹不同,女子位卑,且她是个宗室,再有才能也须避嫌,成不了大势,只专心解决小郑国公便是。南朝人既然自诩仁义,今日又讥笑我朝部族离心,也便让他们尝尝这般滋味。”
“是!太子深谋远虑,来日必能中兴大辽!南朝这兄弟之邦,届时要或不要,都是太子一念之间的事!”
萧之谷此时果决地将匕首合拢在鞘内,轻蔑一笑,“兄弟之邦?唯有富足且脆弱的友邦,才是好的友邦。“
兵者,国之大事也,契丹事,更是重中之重。享受过一世安平的赵陶陶此生算是领会到冷兵器时代军事对于一国的紧迫性。
第二天,迩英殿,由两位翰林学士汇报头一日在宝胜楼与辽人会面的情形,参与这个会议的除了赵祯和刘太后,还有政事堂诸公,。
翰林学士冯元详细地介绍了当日出席的辽方人员,席间双方的唇枪舌战,最后对此次辽方出使所派遣的两派做了分析和预测。
另一个翰林学士是知晓一些兵事的,洋洋洒洒地剖析了一番辽国现在个部族的势力、矛盾,和赵陶陶昨日对辽人说的大同小异,但在最后却有些不忿地把矛头引向赵陶陶,直指赵陶陶不应该向辽朝太子挑明他们国内弊病的重要性,无端引起辽人自省和重视,若辽人壮士扼腕,大刀阔斧地解决了这些弊病或矛盾,不出五十年,国朝必将自食苦果。
赵陶陶勾手侍立在刘太后身边,她微微抬头环视了一圈殿内,包括两个翰林学士在内,大家都是坐着发言讨论的,唯有她是站着的。政治地位最低。她无声无息地叹了声,深深呼吸了几息,准备着迎战。
这算是她第二次列席御前会议。
第一次是为了酒厂,这一次既然是天降良机,她预备着往前迈一步。
赵祯听翰林学士说完,挥挥手示意他坐下,温和地说:“昨日甫听熙宁县主所指辽朝弊病时,朕也心中一惊觉得不妥,后来回宫途中,县主与朕解释过她的用意,趁此时大娘娘与诸位相公俱在,就请县主再解释一次,诸位卿家可同作判定。”
赵陶陶朝着赵祯敛衽一礼,又向朝臣们勾手躬身一礼,走出几步站在御案旁,朗声说:“诸位相公,诚如冯学士所言,我既知萧之谷辽国太子身份,却向其道明了辽朝此刻国内矛盾所在。虽是出于义愤,但也是思虑过此举的厉害才故意挑明,原因有二。一、是辽朝自萧太后逝世后,辽主威望大减,部族蠢蠢欲动之心又起,如辽主此刻有所异动,妄图一举削弱各部族势力,只能适得其反,众叛亲离;二、辽朝除掌权的契丹、奚部外,更有强弱不一的八个小部族,其心各异,从未停止过反叛和争斗。又听闻女真、渤海等几部相互交好,其中女真人尤其骁勇善战,而渤海部掌控了冶铁制铁技术,此两部日渐紧密,假以时日必将成为辽主乃至我朝的心腹大患。辽主若真想荡平草原,真正集中权力,除非他有足够的兵力和威望将这些有二心的部落逐一歼灭,否则这些部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永无宁日。”
辽朝最后亡于女真,也就是金国之手,其实就是毁于部族之患;其后的元朝更是短暂,占据中原不足百年便被朱元璋颠覆;游牧民族里唯有满族历经五朝,直到乾隆歼灭准葛尓部,才真正的解决了部族忧患,将清朝入关后的国祚延绵接近三百年。
赵陶陶所说的第二点,便是总结了满人平定部族之乱的方法。
而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萧之谷-耶律宗真继位后,并没有一力肃清部族之乱,而是和党项勾结,多次对宋朝趁火打劫,行不义之事,让仁宗时代的宋朝深受压力。
而现在的历史会如何演变?只能静观其变了。
“在萧之谷并不具备解决矛盾的时候,由其夙敌对他挑明其地位的岌岌可危,他只会倍感紧迫和压力,将精力尽数放到如何解决矛盾之上,而又如我刚才所言,辽朝的部族矛盾,百年之内是不能尽除的,百年之后便是圣主临朝,也难以肃清沉疴。而一旦辽朝着力于国内,辽主会比国朝更盼望南北太平,勿妄起边事,我朝可享有北境长达数十年的、完全的不受威胁的和平时期……”
她说完后朝着朝臣拱手,后退两步回到刘太后身边。
刘太后微扭头睨了她一眼,眼神里既有赞赏,又深感惊叹,又见枢密使曹利用似乎有话要说,便抬抬手,由着曹利用说话。
曹利用也不说什么赞赏恭维话,直接了当地说:“据北面房的密探回报,这位辽朝太子表面为人谦恭有节,深谙儒术,实则却是个狡黠之人,多疑善变,常有投机取巧之举。此次他甘冒风险前来汴京,存心来探究、体察我朝虚实,其志不小。昨日县主毫不避忌地对其揭露辽朝沉疴,言明其位不稳,隐患不绝,按这位太子狡诈多疑的禀性,登基后必当先去解决部族之患,如此国朝北方边事当得至少半百的安宁。”
冯元也从座上起身,沉声道:“县主昨日对辽朝太子说了一句话-‘攘外必先安内’,莫说那位太子,便是臣听了也心惊胆战。”
赵陶陶倒是笑了,“这是赵韩王在给太宗皇帝的劄子里提到的’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杨先生是赵韩王之外孙女,这个道理便是她教予我知道的,冯学士听了心惊,我昨日看辽朝太子和正使的神色,想来比学士更胆战心惊十倍。”
王钦若却从座中起,对着刘太后拱手厉声道:“即便如县主所愿,至多也不过只得半百安宁,待辽主荡平部族之乱,岂非更加势大,届时我朝又当如何自处?”
赵陶陶猛然抬头看了王钦若一眼,内心暗自深深叹息了一声,嘴唇似动非动,欲言又止,终是抿了抿唇,垂下首默然不语。
刘太后开口,语气十分淡然:“王卿的意思是这半百年间,我朝只能驻步不前,毫无进益吗?”
王钦若喉间一哽,自知理亏,仍强辩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当有进退之策以图万全。若县主未提点辽朝诸人,两朝已有盟约,约为兄弟,至今安享十数年太平,本就局势稳定。”王钦若越说声音越为高昂,起身指向赵陶陶,慨然道:“县主身为宗室女,妄谈国事已是大罪,又言语不慎,万一辽朝当真以雷霆之势荡平部族,挥军南下,便是国灭之祸!臣请太后、陛下,治熙宁县主干政之罪!”
赵祯为太子时,王钦若曾给赵祯讲学,赵祯对他一直很是尊重,因此见他虽言辞激烈地指责赵陶陶,心中不忿,却不好出言训斥,也不理王钦若所说的治罪之辞,只把话题移转,温煦地问道:“王卿的忧虑也不无道理,却是思虑长远之言,那王卿可有良策以驱万全?”
王钦若虽有才学,但浸淫宦海多年,几次重大升迁都是靠着迎逢上意,屡进谗言陷害有功之臣而得,澶渊之盟时,他也是力主求和,即便辽方提出条件再是屈辱也不愿战,只求苟全富贵。现在赵祯抛出的这个命题宏大,他一无才干二怕担责,哪里敢接话?只得说“一时之间,臣并无良策”,随后拱手缩了缩肩膀,窝在圈椅之内。
首相冯拯入冬后多病,早就精力不济,只因今日所议之事重要,才不得已强打精神入宫参政。御前会议开始后,他一直静默不语,只耐心听众人说话,此刻见众臣都缄默不言,冯拯又看看刘太后身旁的赵陶陶,见她低眉敛色,一副淡然自若的神态,心下一动,问:“此事既是由县主引起,臣倒想问问县主如何看待此后几十年两朝的发展之势,县主既说思虑过其中的厉害,不知县主可有什么良策?”
赵陶陶还未答话,却听素来和王钦若一唱一和的那名参知政事断然反对:“冯相公此言差矣!宗室不可干政!熙宁县主出席昨日与辽朝使臣的宴会已是极大的不妥,又出言孟浪,有使两朝局势生变之嫌,相公怎可再以国事问之?”
刘太后却摆了摆手,似有若无地看了看赵祯,淡淡地说:“既是县主惹出的事情,各位相公又无良策周旋应对,便听听县主的意见又有何妨?”
赵祯也附和道:“兼听则明,既然各位卿家一时之间想不出良策,且听熙宁怎么说,再来计较。”
众臣三三两两地互相看了看,均不开口。
赵陶陶克制住胸膛里“砰砰”乱跳、几欲脱膛而出的心脏,深吸了一口气,先侧身吩咐身后侍立的内官去把迩英殿后的一套黑板搬过来。这是宫里因她的习惯和推荐兴起的工具,如今不论是御前君臣论证,或是政事堂、内廷,都频繁地使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