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贤更觉讶异。若说要应对皮里阳秋的话中有话,他惯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可陡然间对方一番单刀直入的剖白,看似莽撞却断了对答者的退路,他一时之间急智失灵,不知如何回答了。且对面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恐怕是越辩越显得自己理亏,有失大国体统,只好拱拱手不再说话。
赵祯朗朗笑了几声,对着萧之谷道:“只因闻知有贵客来汴京,机会难得,今日才带了熙宁县主一同来见见贵国的人物风俗,朕这个妹妹年纪小好奇心重,生性率性单纯,又最是顽皮不过,让贵使见笑了。”
萧之谷肃然起身,捧杯敬了敬赵祯,饮下一口笑道:“陛下言重了,今日能得见皇帝与诸位的风采,乃是我此次拜访最大的荣幸。两朝同为中华正朔,教化同源,正如皇帝陛下所言,虽有不同,但各有精彩,理应互敬互重,共思于悠永。”
随即又执杯对着赵陶陶温声说:“县主风采卓然,潇洒慷慨,竟不像是南朝的人物,十足我草原儿女快意的风范,令我敬服。小县主若今后有机缘能到我朝一访,我必尽地主之谊。”
赵陶陶正色对着萧之谷敛身一礼,当是答谢。
萧之谷示意身后的侍从捧了两只狭长的黑檀雕花木盒上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幅画卷,“蒙陛下盛情邀请,仓促之间未能备得称心的礼物,这两幅丹青是我的拙作,虽说赠与陛下有班门弄斧之嫌,但私以为比金玉之物更显诚心,还请陛下不吝赐教。”
赵祯大感好奇,命张茂则接了过来,两个小内官取了画出来展开,竟是两幅丹青画卷,一水墨一工笔,赵祯上下细看了一番,不由频频点头,夸道:“贵使过于自谦了,这两幅画卷神形皆备,尤其是这卷北地景致,山遥水远,苍茫辽阔,足称得上’山水丹青杂,烟云紫翠浮’,好画!好画!”
又唤了众人过来品评了一番,皆是赞不绝口。也并非是虚情假意,萧之谷一个契丹少年,能作出笔勒、晕色如此成熟的作品,且意境辽远深邃,可见是下了大功夫的。
赵陶陶也站在周元煦身边随着众人观赏画作。水墨的北地风情卷她只觉得尔尔,倒是更爱另一幅工笔—松林下的《双鹿图》:一双鹿儿或站立远望或卧于树下,生趣盎然,不单梅花鹿的身姿画得惟妙惟肖,两双眼睛更是备显神韵。
她微微倾着身子看得认真,正想和周元煦品谈两句,忽听身后有个人轻声道:“这是上京御苑里的一对鹿儿,已养了有十余年了,极亲近人。”
赵陶陶扭头看是萧之谷在同她说话,忙敛身福了福,温声说:“贵使这对鹿儿画得极好,眼神灵动,一刚一柔,更显和谐安宁之气。”
萧之谷颔首思忖片刻,明白赵陶陶话中所指,双目炯炯地看着赵陶陶,笑道:“这对鹿儿是我五岁生辰时皇祖母所赐,前两月我离开上京时雌鹿恰好产下一只雏鹿。县主如此喜欢小鹿,我便命人将这只小鹿送来汴京给县主赏玩,还请县主莫要嫌弃才好。”
赵陶陶挑挑眉,稍敢诧异,正欲婉拒,周元煦却闪身将她掩在身后,朝着萧之谷拱拱手,淡淡地笑道:“贵使有心了。雏鹿年纪尚幼,便要其远离父母,孤身到千里之外,县主最是纯善,怎忍心因一己之好使它骨肉分离?还是让它好好地留在北地,那才是它安身立命之地。”
萧之谷面上呈现出一闪而过的赧色,随即答道:“也是那只雏鹿无福了。”又看了看赵陶陶,转身走到赵祯身边,若无其事地与众人说话。
此时赵祯命人将两幅画卷收起,畅意笑道:“今日却是巧了,贵使赠了朕两幅佳作,朕也带了一副手书赠与贵使权作留念,茂则,呈上来。”
张茂则躬身应了,招手唤来一个小黄门,从木盒中取出一副装裱好的字卷,在萧之谷和萧景贤面前展开,萧之谷大感欢喜,伴着张茂则开卷的速度,朗声读了出来。
读到最后几句“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时,语气里除了欣赏之意还添了几分洒脱豪情,更忍不住抚掌叹道:“久闻陛下最擅飞白,今日才知传闻非虚!陛下的字飘举灵动、虚实变幻,落笔一气呵成,足见陛下气魄宽广,胸怀博大!且这一阙词本就旷达超然,再经陛下手书而得,更是无双的潇洒快意!由词由字见人心,令我自愧不如,刚才两幅劣作,实在是班门弄斧之极!”
说罢萧之谷对着赵祯长揖一礼,愧色满面。
赵祯却摆摆手,朗声大笑,随后迈前一步,略略靠近了萧之谷,故作亲近之态,压低声音惭然道:“若要说字,贵使与朕年岁相当,倒可切磋一二,可贵使要夸这阙词,朕心中有愧啊!这阙词非是朕所填,乃是前几个月熙宁县主输了一局棋,无奈才破例填出的。她已有四五年不肯好好做一阕词了,要哄得她出山,可是费了朕好大的功夫。”
这下非止萧之谷,连两个翰林学士也来了兴趣,围着字卷默默读了几遍,不由得心悦诚服,溢美之词不绝,乐得赵祯和赵允程喜不自胜。
萧之谷略倾着身子,附和着两个翰林学士,嘴里说着赞美的话,一面偷眼去寻赵陶陶,见她在赵允程身后几步站着,正笑靥如花地对着周元煦。
赵陶陶一见赵祯手书的字卷前两个字,就知是那首苏轼的《定风波》。
那日她同赵祯下棋连输三局,无论怎样耍赖都逃不脱,才被迫又剽窃了文豪的一阕词。
当时她见着殿外阴雨连绵,蓦然想起夏日里某次周元煦陪她从承天寺回来,忽遇一场短暂的暴雨,两人凭风驰雨骤、大雨如注,牵着手任着马儿在雨中悠然漫步、欢笑晏语的情形,那样青春年少的恣意、随性和豪情,竟又一次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既觉得感动,又万分的激荡,随口就将苏轼的《定风波》唱了出来……
她见赵祯将这阙词写出来赠人,略感羞愧,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不料却碰到身后充作餐桌的长几,失了几分重心,下意识地伸手在桌上撑了下,却一不小心触碰到桌上一碟糟白鱼的汤汁。
周元煦此时正好回身看她,她趁着旁人正热闹地在讨论那阙词,无人觉察,便嘟着嫣红小嘴,撒娇地将手伸到他眼前,周元煦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头,从袖子里取出丝绢,本欲给她擦干净手上的汤汁,却碍着朝臣在场,只得把绢子给了她让她自己收拾。
这一切都被萧之谷看在眼里,他紧紧地抿了抿唇,收回视线。眼里犹如幽云蔽日,蒙上一层晦暗不明。
宴席散后,萧之谷和萧景贤等人在楼下恭敬地目送赵祯的车架远去,又和赵允程等人告别,登上马车。
“太子怎么看?”马车驶出琼林苑后不久,萧景贤低声问道。
萧之谷手里拿着一柄嵌满宝石的匕首,若有所思地抚着刀鞘上的一枚红宝石,半响才答道:“南人总是看不起咱们,以为咱们是蛮夷,现在连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都能一针见血地说出我朝的弊病,孤是有些心惊啊。”
“太子如今年岁还小,即便有心也无力改革,不若积聚实力,静候来日,以太子的贤能,必能除弊革新,重振我契丹威势。”
萧之谷抿唇深肃,将手里的匕首极有频率地一抽一合,沉声道:“南朝皇帝年岁与孤相同,城府却是极深。你看他今日带来的人,宗亲和国宾,正是向我炫耀他们君臣一心,不若我朝这般部族首领个个心怀不轨,妄图颠覆大位,我只怕待他成年亲政后,恐是有大作为。”
萧景贤掀了帘子,往后看了看尾随在后的、坐着贺正旦使的车驾,“太子无须过于忧虑,安乐郡王有勇无谋,不足为患。太子虽不在大位之上,却正好掩于陛下羽翼之下,不动声色地谋划、布局,待有朝一日登位大宝,再大展拳脚。”
萧之谷轻笑一声,不置可否,随即想起一事,双眉紧蹙,压低声音问道:“那些人还有多久到汴京?”
“算算应当还有十余日能到汴京。”
“待孤走后,你依计安排他们,切忌不可过于高调,尽量把痕迹做自然些。待二月后,便可见机行事。”
“是,微臣领命。”萧景贤恭敬地行礼答道,又试探性地问了句:“那位小县主确是个人物,臣见南朝皇帝对她十分宠眷,说不准待她长成后也会成为皇帝在朝政上的助力,不可不防啊!且最近京城里传闻,小郑国公与她已订下婚约,两家若是结亲,小郑国公与皇室的关系更是牢固,此前咱们所作的功夫岂非付诸东流?要不要……”说罢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