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贵使痴人说梦之处。幽云之地几何?户口几何?岁入几何?我朝又是多少?幽云之地不过千里,人口不足二十万,你朝各宗室权贵都因辽主重用汉臣而争执不断,局势纷乱,若一朝情势转变,仍实施南北分治,届时汉臣以数倍于契丹权贵之数,掌数倍富庶胜北地的万里河山,请问贵使,你朝的宗室权贵能甘心让这滔天的权势富贵交到汉人手上?”
耶律宗熙满不在乎得很:“若能一统南北,管你河山千里还是万里,都臣服在我契丹铁蹄之下,由我契丹人统治,有什么难的?”
赵陶陶即刻反唇相讥:“郡王读史吗?可知民如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契丹人崇尚蛮力,只以为我宋人文弱而心生鄙夷,若全由你契丹人掌控,无所顾忌,必不会优待汉人。我汉人千万之数,届时境遇别说是及得上如今燕云之地,恐怕连猪狗都不如!凡人生在世,连生命和财产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和尊重,与蝼蚁有何差别?还不如万众一心,奋起反抗,将尔等驱逐回北地!你辽朝纵然兵强马壮,但国内势力纷繁复杂,各部族心怀鬼胎,各有各的算盘,彼时别说是幽云十六州了,便是身死国灭也未可知啊!”
此言一出,耶律宗熙性子粗莽倒不及细想,而萧之谷和萧景贤二人却是大为震动,如芒在背,彼此对视一眼,眼里尽是忧惧。
贺正旦使虽识得些道理,但在此当头上哪里肯认输?仍尤自强辩:“我朝主圣臣贤,若是有朝一日能尽得南土,必然有应对之法,不劳贵国替我们操心,贵国还是担心自身吧!”
赵陶陶便掩唇一笑:“如此再谈辽朝能否大举发兵南下,与我朝来一场举国之战好了。”
要是说刚才在场还有对赵陶陶出面应对心存疑虑的,此刻也都正襟危坐,竖耳倾听了。尤其是赵祯和萧之谷二人,最是急迫。
“一、纵观中华历史,自商周始到后周一朝,越千年的历史,可曾有过游牧民族一统中华的?唯一一个全境跨越黄河以南的、足与东晋对立的、氐族人建立的前秦,坐稳中华大半河山的时间不过区区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有何意义?”
耶律宗熙不服气地插嘴道:“什么鲜卑、氐族?如何能与我辽朝相比?”
赵陶陶懒得和他再争辩什么,继续说道:“二、你辽朝的军队皆从各部族招募勇士服兵役,兵士归心不在辽主,在部族首领,以及战时抢掠能得到的利益而已。且辽朝以骑兵闻名,战马众多,粮草需求远胜我朝,只适合短线、短期作战,若是妄想将战线延至黄河以南,粮草补给根本无法供应,兵士们但见战事久久无法推进,无利可图,又思眷故土,人心生变,最后只得自取灭亡。”
“三、你朝王族的通婚制度足可以与我朝最落后的山野村落媲美。耶律、萧两姓通婚多年,外甥娶姨母、侄女嫁叔父之事层出,毫无纲常人伦之道,即便是我朝最不开化、最顽固短视的村野乡民也会闻之变色。且如此弊制,造成的后果便是王室人人以为自己有权觊觎王位,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颠覆政权,在位者终日惶惶,如何有魄力威望集结全部力量南下与我朝抗衡?若有一日辽主妄图南下,恐怕大军还没到幽州,上京中京的势力就已经各生变故了吧?”
此话一出,赵祯这边的众人皆毫不掩饰地讥笑起来,赵允程更是面色凝重地摇头叹息,仿佛听到这些事就足以污浊了他的耳朵似的。
耶律宗熙哪里还听得下去?
他母亲本就是耶律隆庆的外甥女,这在辽朝自然是亲上加亲、保持血统的不二传统,却被赵陶陶贬低到和乡野村民相比,气得他勃然变色,本欲摔杯子,也还好尚存了半星的理智,只跳将起来指着赵陶陶骂道:“无知妇人,谁给你的胆子来羞辱我朝?今日看在南朝皇帝面上不与你多计较,要是有一天你北上入我朝境内,定要叫你好看!”说罢便不顾体统,略略朝着赵祯行了一礼,就拂袖离去。
赵陶陶今日是有意要把辽朝这个弊病揭露出来,令萧之谷刻骨铭记,即位后好腾出手去收拾国内不安稳的势力,部族们彼此互相猜忌、攻击,给国朝留出太平时间。在她前世的那个时空,耶律宗真的儿子耶律洪基就深受部族势力过大之害,花了数十年的时间才铲除宗室势力,却又忽略了女真族的崛起,最终导致辽国的灭亡。
她趁耶律宗熙离去,更是上前一步,深深地看着萧之谷,唇边带着一抹讥诮之色:“贵使可看得明白?你我两朝不同,我朝宗室可有人手握兵权?可有人敢在御前不敬?’攘外必先安内’,政权不安,大位不稳,岂可妄图我朝?’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好战必危’。”
这话一针见血,赵祯心中一颤,似觉不妥,悄俏的与周元煦对视一眼,但见周元煦向他点头示意,神色安然明了,自己再一思忖,也立刻明白赵陶陶为何要特意指明给萧之谷听。
萧之谷此时背上已是汗涔涔一片,方才耶律宗熙离开时带起的冷风一扬,打在他脸上,更觉得身上阴冷凝重,衣物俱冰凉凉地贴在皮肤上,仿佛是妖魔鬼怪伏在他背上,随时会从背心上刺下一刀,穿膛而过要了他的性命。
“攘外必先安内,攘外必先安内……”萧之谷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顿时觉得辽朝的前景渺然模糊起来。
赵陶陶所说这些辽朝体制的顽疾,萧之谷自受封为太子以来,多多少少都自有体悟,可契丹自古便逐水草丰美之地而居,部族势力、定居点分散是游牧民族天生天养的惯例,是变更不了的习俗,他并不觉得是心腹之忧,他父亲教过如何提防和应对,不过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而已。
此前萧太后和韩德让在时,手段和威望了得,各部族臣服,安稳不动,可自萧韩二人相继过世后,部族中不安分的势力又开始蠢蠢欲动,虽未达到一触即发的境地,却也是危机四伏了。
萧之谷从未发自内心地觉出部族势力对政权威胁的迫切性和重要性,此时当着南北两朝的君臣之前,一个小女孩儿有条有理地将这陈年疮疤揭露出来,他才痛彻心扉地察觉出自身的体制顽疾,已是积重难返,如跗骨之蛆,迟早会把辽国断送。
他微微打了个寒颤,继而起身朝着赵陶陶一礼,“之谷今日受教良多,在此深谢县主直言!”
赵陶陶便略福了福,也不多问他们怎么识得她的身份,只转身站到赵祯身边不再多言。
萧景贤执杯,面对众人笑道:“南朝果然人物风流,贤士辈出,就连个小女儿家对两朝局势也可信手拈来。我朝使馆与县主的学院仅隔了两条街,时常从学院门口过,早就听闻县主颖悟绝伦,聪灵睿智,憾不得见,今日才知,熙宁县主足足我朝承天太后幼时的风范啊!”
赵陶陶冷哼一声,暗骂了一句:包藏祸心的契丹狗!
这位正使是个聪明人,今日这场宴会开始之时,就早早地表明态度,表达示好和平之意,随后却坐山观虎斗,任耶律宗熙两人莽撞行事,他倒是揣着手看了个热闹。眼下又说些挑破离间的话,暗示赵陶陶有“女主临朝”的潜质,实在是把政治家的阴险奸诈发挥的淋漓尽致。
这话明显是说给赵祯和两个翰林学士听的,诛心之语啊!该如何化解?她偷眼看了看两个翰林学士的面色,一人面色谨肃、一人作沉思状,已经不复刚才那般大感痛快的轻松畅然之态。
于是不卑不亢地站出来说:“萧大人的赞誉我愧不敢当。但我也有一言不吐不快。”
“县主请讲。”
“萧大人,即便我方才说得出几句对辽朝时局的看法,不过是因时常随侍在太后和官家身边,耳濡目染的缘故。我不过区区十岁,实在犯不上萧大人挑灯拨火,拿我与承天太后相比,意图引起我朝朝臣猜忌、弹劾我。政治家谋划人心无可厚非,可萧大人也该找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不该拿我一个小孩儿诛心啊。”
萧景贤没料到赵陶陶如此直言不讳地将他的用心揭露出来,又讥讽他对一个小孩儿使离间计,不由得头皮发麻,即刻拱手道:“县主言重了,我不过是敬佩县主之才,才将县主与承天太后相提并论,这在我朝向来是恭维之辞,不想犯了县主忌讳,请县主饶恕。”
赵陶陶冷冷地说:“并非是我的忌讳,而是我朝的忌讳!贵使一言,会给官家和我带来许多麻烦。官家不过是爱惜妹妹,我不过是玩心重,才有今日的几番言语。但若是御史得知今日之事,不知道又会有多少劝诫、弹劾的劄子要送到官家御前,我也不知要写多少劄子自辩,实在不胜其烦。还请贵使高抬贵手,莫要再为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