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之谷见贺正旦使仍不安分,还想争辩,立即伸手压制住贺正旦使的肩膀,自己起身态度谦逊地说:“如正使所言,两朝理应互敬互重,我等今日前来,除了是感怀皇帝陛下的盛情招待,也是重申我朝与南朝之间的盟约坚如磐石,愿两朝永结兄弟之谊,岁岁年年共享太平。”
赵祯此时面色稍霁,也不再计较,举杯遥向与萧之谷相邀,随即共饮。
赵陶陶却在一旁有些不甘,别人明显是步步紧逼,己方却轻轻放下,还不是让人得意了?对方一点亏都没有吃呢!
果然,冷兵器时代的外交场面上真是不好讲礼仪的,你谦和有礼,对方便以为你是心虚退让,这边又是没受过什么教育的疯狗,还不追上来痛咬几口?
耶律宗熙皮笑肉不笑地朝着殿中诸人举了举杯,气焰嚣张,“贺正旦使也不过是夸一句幽云之地的宋人识时务,分得清强弱而已,各位不必这样激动。别忘了,南朝都已经签下《澶渊之盟》十数年了,承认幽蓟之地属我朝所有,怎的?还在做梦拿回去吗?”
末座的翰林学士愤然而起,指着耶律宗熙怒道:“贵使慎言,幽云十六州虽在辽朝治下,住得却是汉人,与我大宋子民的血脉相连。两朝盟约后互通往来,幽州遭遇水患之时,还是我朝主动伸出援手助之才得以安然度过危难。贵使得了便宜还卖乖,实非君子所为,非大国气度!”
贺正旦使和耶律宗熙一唱一和,紧接着手指向周元煦,讥笑道:“南朝国宾郑国公出席今日的宴会,难道不也是皇帝存了心想要炫耀教化之功,显示大国的体面吗?这同我们言说幽云之地,又有何不同呢?不都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赵陶陶见矛头指向了周元煦,挑拨之意显而易见,不免心头一紧,忙扭头看向他,不知他如何回应,既能让对方无话可说,也能让赵祯满意。
周元煦坦然地朝着赵祯拱手一礼,直视贺正旦使,“贵使怎能拿我与幽云之地相比?官家待我以国宾之礼,我慨然受之,反之,我也并不生逆反之心。我与赵氏官家,同是承袭中华文化正朔,同是汉人血脉,同样希望国朝国富民强,海晏河清;而幽云之地的百姓,不过是迫于辽朝的威势勉力求生罢了,人心聚散全由利益,若有一天辽主改革南北分治的局面,将幽云之地也尽归辽人管束,贵使猜一猜,届时幽云的宋人还能否万众归心?”
赵祯面色极为舒畅,赞许地看了看周元煦,端起酒盏意欲止息这场纷争,不料那耶律宗熙盛气凌人,毫不肯让,“猜什么猜?若有朝一日我朝铁骑南下,才好教你们知道厉害!
这耶律宗熙是辽主耶律隆绪一母同胞的弟弟-耶律隆庆的长子,此时耶律隆庆已死,由其继承了王爵,身后的部族势力不满辽主推崇汉化,力行改革,重用汉人,便处处捣鬼,意图搅乱时局最后渔翁得利。这次推着耶律宗熙跟着出使,便是存了激怒宋人,使宋廷出面向辽主施压的目的。
赵陶陶这边的众人已是勃然大怒,个个横眉怒目,眼神似箭似刀,纷纷杀向耶律宗熙几人,这殿内风云突变,气压逼仄得令人生出几分寒意。
也不顾什么礼仪了,赵允程和两个翰林学士立时起身,言辞激烈地指责耶律宗熙和贺正旦使。
她见兄长和翰林学士三人,只以礼仪之事来斥责辽人,犹如隔靴搔痒,根本不得要领,挠不到辽人的痛处,自己也不方便上前帮腔,暗自咬了咬唇,左右看赵祯和周元煦,那两人并不说话,如出一辙地把一只手紧捏成拳,冷冷地看着这场争执。
萧之谷这一场下来话说得不多,一来他目的不同,不和耶律宗熙两人掺和;二来他身份对立,难免生出窥探宋廷人才实力的心理,故而大多时候只是皱眉观战。
他深知堂弟耶律宗熙的脾气,逞强好胜,最是骄横无理,不服管教,别说萧景贤此刻如何劝阻都不见效,即便是他上前制止,也不见得能立竿见影地止修这场口舌之战,且出使外国,双方言语争锋本来就是常事。萧之谷便定下心来,双手举杯朝着赵祯以作歉意,只等纷争歇止后他再出面示好,安抚宋人的情绪。
且萧之谷和赵祯年纪相仿,更是有心观察这位少年君王的情绪,见他沉定不愠于色,只作冷眼旁观,也不禁暗自佩服;又看周元煦,面色阴沉,眼若寒潭;随后,他忍不住好奇,再次打量赵陶陶。他知道她是谁。
赵陶陶隐约察觉到有人在偷瞄她,抬眼一看,正是萧之谷毫不避讳地、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她,目光相交之时,她狠狠作色瞪了回去,那一头却不禁偷笑了两声。
此时双方的争吵已经接近尾声。
辽人嘴上功夫笨拙,加之耶律宗熙冲动鲁莽,言辞粗俗,哪及得上能言善辩的文人?被赵允程这边三人处处抢白,几无还嘴之力。
萧之谷这一笑虽不打紧,偏偏被耶律宗熙瞧见,以为是在嘲讽他冲动不知礼数,不免更加气急败坏,竟然反戈相向,攻击起自己人来了,大声道:“耶律只骨,你笑什么?你就是被汉人带坏了!我契丹人在马背上得的天下,去学什么劳什子汉人文化?总有一日我定要踏平这东京城,让这些宋狗跪下来称臣!”
一日之间两次被辽人侮辱,连赵陶陶也禁不住有些气愤,抬眼睨着耶律宗熙,冷冷地骂了一句:痴人说梦!
耶律宗熙脑瓜子或许不行,但常年习武耳聪目明,立刻听到这边的一个小内官竟敢辱骂他,暴跳如雷,指着赵陶陶就冲了过去,嘴里骂道:“宋狗阴险,三人来与我们二人对辨,以多胜少!又是谁在背后鬼鬼祟祟地骂人,要是个男人就站出来同你爷爷说话!”
赵允程见势不好还闪身过来挡,被耶律宗熙一把推开,幸而给冯元扶住;赵陶陶不料耶律宗熙如此狂暴,她知辽人冲动易怒,心惊怕被打,疾步往后退了些许,却撞到楼梯横栏处,差点没站稳掉下去,幸好周元煦迅疾如电地纵步过来,将她拉得站定,再一个跨步拦在耶律宗熙身前奋力将他推开,怒喝了一声:“放肆!大宋皇帝陛下设宴,你一小小辽国郡王口出狂悖之言,冒犯天颜!意欲何为?”
萧之谷见状不好再坐视不理,起身欲上前拉回耶律宗熙,却被萧景贤给拉住,说了句:“稍候,久闻这位县主的才名,合该让郡王知晓些厉害,若他连个女子也压制不住,趁好止住这番争执,免得再生事端。”他这句话声音不轻不重,站的位置靠近主位,正好让赵祯听得清楚。
赵祯瞬时风轻云淡,朝着周元煦挥了挥手要他回座,又对着赵陶陶努了努嘴。
赵陶陶心头了然,撅了撅嘴,老大不乐意地走了出来,也不行礼,对着耶律宗熙说:“便是我骂的你!郡王又待如何?”
“你倒是胆大,若是在我帐下,早将你这阉人五马分尸了!”
“郡王连我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如此愚钝之人还妄想南下征服?不是痴人说梦又是什么?”
耶律宗熙一头雾水,将赵陶陶仔细打量一番,更是怒从心生,“大胆!这里哪有女子说话的地方?本王不管你是谁,速速退下!不然有你好看!”
赵陶陶面露讥笑,反而朝前迈了一步,“女子如何?女子也是国朝子民,眼见你多番侮辱我朝,便是女子也当捍卫!你与贺正旦使二人辩不过我大哥哥和两位学士,我方多你一人,这第二轮就由我一小小女子来告诉你们什么叫做痴人说梦!”
此时殿中众人都聚焦在这两人身上,耶律宗熙万没想到对方是个小女孩儿,心头鄙夷到极点,不屑和赵陶陶说话,干脆负了手背转身去,示意贺正旦使上前去打发掉。
贺正旦使更是嗤之以鼻,他的眼里又何尝看得起一个小女娃,不过一心只想看宋人出丑,冷眉冷眼地说:“我朝兵勇将猛,六十万铁骑所向披靡,普天之下,谁人不是闻之变色?有朝一日南下一统河山,也不过就是寻常事。若是南朝有人不敬不尊我朝,妄图撕毁盟约,以为两朝可以一战,这才是真正的痴人说梦,不自量力!”
赵陶陶掩唇轻笑:“莽夫思维,只知强取豪夺!不如这样,就先顺着你们的意思,替你们发发梦好了,假如有朝一日契丹南下强占了我朝的国土,请问贵使,皆时辽主仍然实施南北两院分治,抑或是不分南北两治,皆由契丹人管治?”
贺正旦使沾沾自喜:“我朝分而治之,乃是一大创举,又在幽蓟之地奉行多年,颇见成效,若南下,自然是继续南北分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