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余晖,县衙内大摆宴席,难得的热闹,不仅何御史跟沈秦坐在席间,还有荀先生、跟县衙的几个主簿,重要官员。
“今日何御史去荆县北看过,觉得如何?”荀先生含笑试探。
这也是沈秦授意。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位何御史的目的,绝不仅仅只是如嘴上所言是为了百姓而来,多半还是为了昔日先太子党争一案,放心不下他们这些人罢了。
沈秦一顿,飞速扫了中年文士一眼。
收到眼神示意的荀先生却纹丝不动。他知道沈秦的意思,无非是此情此景,提这些不合时宜。
然而正如何御史一心为圣上,他荀微,亦一心为沈秦筹谋。沈秦开不了口,没关系,他来开,总得知道这位御史大人究竟作何想。
何御史放下酒杯,袍角八风不动,须臾,他才抬眼看了下沈秦,意味深长道,“沈县令很尽职。”
——尽职到就连他也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沈秦心头一松,荀先生笑着举起杯,何御史亦举杯。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就像错觉。
侍女端菜上桌。
县衙没有侍女,就这几个还是沈秦临时让人去找的。
“何御史,请。”沈秦举手。
何御史看了一眼侍女拿上来的菜,都是些寻常饭菜,不过他也没什么可挑的,有时候他自己在府里吃的比这还不如,尤其正忙着的时候,大多数啃两口面饼草草了事。
何御史已打定主意,就算这一桌饭菜不可口,也会看在沈秦为这一方水土劳心劳力的份上,给几分薄面。
然而才尝了一口,他的脸色就微微惊变。
啊这,怎么吃着那么熟悉呢?
何御史不信邪又吃了几口。
不对劲……越吃越熟悉,这饭菜他肯定在哪里吃到过,说不定还是同一人做的。
“敢问沈县令,这菜是何人所做,可否一见?”何御史放下筷子询问。
沈秦跟荀先生对视一眼。
良久,沈秦复杂地叫来官差,“去将娇姐儿请出来。”
看着官差转身走向后厨,他心缓缓沉到了谷底。此时的沈秦心中满是不解,为何何御史会注意到娇姐儿?
若是娇姐儿惹怒了这位御史……不,无论如何娇姐儿也是他女儿!
他绝不会坐视不理!
一旁的荀先生尽管缄默不语,却也是眉头紧蹙。
在场唯一一个心里不沉重的,可能就是何御史本人了,他哪会想到,自己突如其来的兴致,加之随口一提,会让这两人脑补这么多?
不一会儿,沈惜娇便来了。
因今日是来做饭的,她就没怎么打扮,只着了一身鹅黄色齐腰襦裙,无花纹样式,简单又朴素,但却反而衬得沈惜娇容姿清丽,宛如清水芙蕖。
“沈惜娇见过御史大人。”沈惜娇先给何御史见礼,随后才对着沈秦低声,“见过父亲。”
孰料这一声“父亲”,险些把何御史呛到。
“父亲?”
何御史惊讶地看着父女二人,似在打量他们有何相似之处,半响露出越发怪异的神色。
从长相来看,沈惜娇是更像沈母的,这也就导致,别人乍一看到她跟沈秦时,下意识不会把二者的关系往父女上猜。
可若是提前知道了这一层关系,再去看他们两人——
就会发现沈惜娇的椭圆的眼、唇形,处处透着沈秦的影子。
“正是吾女,咳……此前未向大人解释,是想着避嫌。”沈秦解释了一番。
何御史心里的惊讶慢慢落下去后,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转头饶有兴致地问起沈惜娇另一件事。
“食仙居是你所开?为何都开了食肆了,你还要雇人往外兜售饭食?”
沈惜娇诧异了一下后解释,“大人想必注意到了我雇的人,都是柔弱女子。可事实上,她们并不柔弱,只是这世道给予她们的总是不如男子。”
荀先生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一脸惊恐地看着大放厥词的沈惜娇。
“我只是给了一条能够让她们自己谋生的路,算不得什么,大人也切莫将我当成大善人,我此举也是为了给自己的食肆宣传罢了。”
何御史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地盯着她,“你可是第一个敢在本官面前,说这些话的人。”
沈秦急了,“何御史,小女是无心……”
“哈哈,沈大人之女果真聪颖,颇有班昭之风啊!”何御史爽朗大笑,面上哪还见方才的阴翳?
沈秦跟荀先生这才醒悟过来,他不过是吓唬沈惜娇罢了。
只是连他们都才看出来端倪,松一口气,沈惜娇刚刚却不见丝毫恐慌,难道她也早就看出了何御史的心思?
没有人知道沈惜娇是如何想的,包括何御史。
他端详着女子的面容,平平淡淡,稳如泰山,不由得在心里发出一声喟叹,继而又想到什么,“对了,我今日在城北功德碑上,好似看到了‘沈惜娇’三个字,不知可是与你同名同姓之人?”
“并非同名同姓,写的就是吾女。”沈秦站出来解释。
随后他又将当初荆县缺粮少钱,面临重重难关,关键时刻沈惜娇出了一计,助他筹得钱粮一事告知何御史。
何御史听完连连称赞,夸奖沈秦真是有个好女儿。
沈秦嘴上谦虚,却脸泛红光,好似喝了十斤酒那样醉醺醺的,显然心里也很是为沈惜娇骄傲。
何御史看着沈秦,心里却暗道一声可惜。他与荀微是同样的想法,都觉得沈惜娇若是生为男儿,定然有更大建树,甚至将来位极人臣,远超其父也未尝不可能。
可惜,可惜只是个女子啊……
酒足饭饱,沈秦跟何御史谈起正事,沈惜娇见没自己的事便先离开了,因在场都是自己人,他们也没想藏着掖着。
“何御史,此次募捐荆县内多位豪绅巨富,皆为有功之臣,我想为他们争一名,不知可否?”沈秦脸带红晕,吐息都夹着酒气,眼睛却格外清明。
沈秦是重诺之人。
自募捐事毕,他便反复向上官请命,恳请为那些出了钱财的豪绅们封赏,哪怕只是扬名都行。
然而上官不肯,次次都只是敷衍打发他,唯有前几日,许是被沈秦闹的烦了,那位上官难得跟他吐露了一句真话。
“有人劝我不要为这些豪绅费心思,商人皆是重利之人,给了一次甜头,他们便会想着下次。可若是没有半点表示,岂非寒了这些有功之人的心!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沈秦的忿忿不平,把何御史都惊着了,他无不复杂地看着沈秦。
沈秦四处打探他行踪,何御史实则是知情的,但他以为沈秦只是想借着讨好他,趁机来讨好圣上,也因此对沈秦多有不满,认为圣上的多番夸赞根本是给错人了。
此等谄媚讨好之人,如何会是圣上口中的“国之重臣,治世能臣”?
然而此刻他好似有点明白过来了,圣上为何对沈秦盛赞,却总是在提到他时频频摇头——
都是因为沈秦这个人死心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