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在感觉上总是比去程更短些,虽然事实上并非如此。与地球公转周期相联系的日历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什么具体的意义,人类只是出于习惯而继续沿用365日一年、四年一闰的纪年法。但当他们向着远离太阳的方向穿越南联的领土,进入土星轨道周围的边境共管区时,C。E.2567年已经走到了尾声,进入土星引力范围时,恰好是中立区标准时间的12月24日。
“如果你们在环缝入轨时比较顺利的话,还能赶得上去那里面过个圣诞节,就是可惜没有雪可以看了。”
谢旌站在舷窗边盯着那颗行星的瑰丽光环,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接近,但在这样的距离上,5000公里宽的卡西尼环缝看去也只是光环上一条一指宽的黑带,必须进行相当倍数的光学变焦,才能看清黑带的里面有个金色的小圆点。环缝轨道无法使用传统的减速降轨方式入轨,需要从相交平面的轨道切进去,在半圈之内下降F环到A环的宽度,斜穿环缝时再变轨进入土星赤道平面,航路异常复杂。
“当年军校飞行课的第一门考试就是环缝入轨。”谢旌在跟他们告别时故意说得神神秘秘,“直到毕业,余忘书的这门课都没有及格过。”
他说着大笑了起来,用力拍了拍宋朝晖的肩,“所以,如果你能成功抵达,就已经是凌驾于南联军方一把手之上的辉煌成就了。”
单独脱出大约6个小时之后,小型穿梭机从土星北极点的正上空掠过。从这个角度看去,土星和它的环带形成规整的同心圆,以极点为中心的气旋在正下方翻涌成一个巨大的六边形,大气层之上的半空中飘荡着幽灵一般的极光。
“真的是蓝色的。”她轻声说,“和那个记忆中一样。”
已被抽取出来的记忆本应不再与情感体验相连,但她看起来有些不安,并且随着不断地靠近环带平面而愈发加剧。
“你怎么了?”宋朝晖的声音听起来很担心。
“一点轻微的排异反应。”她摇了摇头,“不严重。”
她重新看向正下方,随着距离不断缩短,漆黑的环缝正在逐渐变宽,小小的飞行器就像是在缓慢地沉向一道张开巨口的罅隙,而那之下是深渊一般纯粹而无底的深黑。
降到中纬度地区的上空时,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环缝中草帽形状的人工天体,由于调整了相对速度,它看上去是完全静止的。钛灰色的外壳并不反光,但最顶部的透明穹顶像一滴露水般折射着行星大气的光芒。
航空港的入口被锁死了,并且确实如余忘书所说,是个不容试错的结构。安静小心翼翼地尝试寻找破解的方法,但她只是刚刚读完这段加密程序,入港导引用的绿色光束就从开启的闸口延伸过来。
“解开了?”宋朝晖不太敢相信会如此简单。
“这……其实不是个加密程序,而是个身份验证程序,验证的是惯用算法,就像你知道的那样,这是一种比指纹更具备唯一性的特质。”安静沉吟了片刻,“所以更准确地说,不是我解开了这个加密程序,而是‘我’本身就是钥匙。”
也就是说——她忽然意识到——真正的钥匙是叶离本人,如果她不在了,任何人都无法进入这里,也无法离开。
入港对接的轻微震动和平衡压强的气流声都没有任何异常,舱门滑开的声响平稳而短促,通道里只有来自行星大气层反射的微弱光线,“内部气压和气体成分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备用电力系统也勉强可以启动,不知道照明系统是否完好,要在这么大范围的人工天体中一直摸黑搜索可比较麻烦……”
宋朝晖从便携终端罗列的数据上抬起头来,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正好走到通道的拐角处,安静在他身后无法判断他看到了什么。
“怎么了?”
“你看……”
他侧身让出一个人的容身空间,伸手指向通道的尽头。拐弯之后的通道并没有延伸多远,大约十多米开外就是航空港的大厅。和想象中漆黑冰冷死气沉沉的废墟截然不同——地面是干净的哑光金属色,柔和的灯光从天顶上洒下来,两侧和上方平台的墙面上挂着槲寄生花环,甚至还有两三个穿着军校制服的年轻人从远处匆匆走过。
“怎么可能……”
在所有的官方记录和人们的记忆里,这个地方都已经荒废了十余年之久。全部人员应该在当时就已经撤离,这个人工天体早已成为一座空城了。
他们踏入了这个本不应存在的场景之中。落脚之处的光洁地面如同阳光之下的薄冰一样立刻消融殆尽,地面的灰尘激荡起来遮掩了鞋面。接着是栏杆和立柱,然后是上行的台阶——凡是他们所触碰的地方,都像是魔法被解除了一般露出荒芜灰败的本貌来。扶梯并不真的像远远看去那样在正常运行,走到近前时它便停下了,扶手上蒙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还能听到细小的颗粒在传送带的缝隙之间摩擦的声响。安静伸出手去,想触摸墙上的槲寄生花环,它在指尖之下也立刻化为乌有,只留下颜色暗沉的墙面。
等到他们站上二层的平台上回头看时,这座航空港的大厅已经恢复了它本来应有的晦暗。仅有一盏苍白的冷光灯俯瞰着它,灰尘在光束中无声地沉浮。
“刚才的那些是……什么?”
“全部都是全息影像。”宋朝晖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微微颤抖着,“但这种数据量和精度的话……大概调用了整个人工天体的中枢系统来进行储存和成像。”
他们就在这虚幻的场景中一直走了下去。光照被调成地球上黄昏将尽的样子,温度则是北半球中低纬度的隆冬。像大多数人工天体内部一样,这里的建筑也都不高,每一扇门前都悬挂着槲寄生花环。周围明明没有任何声响,目力所及的范围里却处处都透出节日的热闹,路面上行人不少,迎面走来时还会抬头微笑招呼,但在擦身而过之后就立刻消失在他们身后的黑暗里。
这种巨大的诡谲感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越往深处走,人流就越密集,然后视野里开始不断地掠过熟悉的面孔。最初是年轻的余忘书,他抱着几本书站在街角,带着不变的微笑点头示意;林司辰跟几个年纪相仿的女生走在一起,转过身来的时候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慌乱而腼腆地低下头;程隐川独自一人从街角拐出来,两手插兜面无表情,只稍微抬了下眼皮;谢旌跟在他身后模仿他老气横秋的样子,动作夸张,身边的女生笑成一团,他自己在抬头迎面看过来时却换上了一脸嫌弃的表情;唯一没有穿着军校制服的姑娘在他们面前停了稍长的时间,一身浅蓝色的护士服,她似乎说了句什么,接着侧身向后指了指,悬挂在行道树上的圣诞彩灯之间,露出了中心礼堂醒目的穹顶。
她的眉眼看上去很熟悉,但在他们觉察到在哪里见过她之前,她已经温柔地笑着点了点头,小跑了几步越过了他们,然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这些有着年轻面孔的人们全都头也不回地走向他们身后。尽管知道这不过是一些属于过去的虚幻影像,宋朝晖还是忍不住回头想要多看一眼。但身后唯有荒废和死寂的空间,被他们的脚步激起的灰尘正在人工重力的作用下重新蛰伏下去,归于安静。那些年轻人也同样消失在了黑暗里,像被时光吞没一般不留痕迹。
“这应该是方也的视角。”安静忽然出声打破了寂静,“也很可能是他的记忆。”
她的猜测大约是正确的,因为视野中一直没有出现方也本人的身影,有些陌生的年轻学生经过时对着他们露出好奇和敬畏的目光,但无人主动上前搭话。
他们就这样穿过了军校的主建筑群,礼堂矗立在开阔草坪的中央。三五个低年级的学生穿着合唱团的演出服从他们身边跑过去,像是在赶时间一样慌乱匆忙。但他们跑到中途,忽然在草坪的中间站住了,抬起头对着天空指指点点。
白色的、羽毛一样轻盈的东西,从人造的天顶上纷纷扬扬地撒落下来。
“这是雪……”
安静把声音放得极轻,仿佛唯恐呼吸的气息都能将它们吹散融化。宋朝晖也情不自禁地仰起了头,他第一次看到雪,尽管这也不过是一些并无实体的虚像。
他们在草坪的边缘并肩站立了很久,然后安静先走了过去,在天穹之下伸出手来。一缕微光像薄纱一般落在她身上,雪花在沾到她指尖之前就消失了,脚下的碧草重新变为水分和有机物都流逝殆尽的干涸尘土,留下一小串犹如印在行星地表尘埃之上的浅浅脚印。
她回过头来,向宋朝晖伸出了手。
进入礼堂的甬道一如记忆中那般狭窄而昏暗,那是他们在无数记忆的碎片之中反复见过许多次的地方,空旷礼堂的内部没有亮灯,仅有的微弱光源来自头顶巨大的、透明的穹顶,只能隐约看清三面环抱的弧形看台,和正中间高出地面之上的舞台。
他们沿着舞台的立面走过去,弧形的墙面在不断后退,地面和看台上层叠的座椅在他们身后恢复成蒙尘的样子,然而那架管风琴一点一点地展现出全貌,微薄的天光照亮了直通天顶的宏伟铜管。
坐在管风琴面前的演奏者站起身来,漆黑的长发顺着她的肩膀向腰间垂下,然后她回过头,像是早就知道有人在注视着她的背影一样,露出浅淡而释然的微笑来。
她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