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五步的距离,但宋朝晖站定在原地,再也无法前行哪怕一步。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他,然而眼中映出的却不是他;那张年轻得仍留存着些稚气的脸上挂着他从未见过的微笑,然而这微笑却并不是给他的;叶离就在那里,却又早已不在那里了。他并非不能跨过去,并且深知最终也都是必须要跨过去的,但他仍然不能自控地想要再多停留片刻,像一颗种子,在破土而出之前贪恋着泥土之中的黑甜梦境。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把一个小小的坚硬的东西递到他的手心。已被磨平的橡叶花纹带来平滑的触感,他转过头去,安静平静地看向他,虹膜在微光之中显出剔透的茶色来。他反手握回去,手心里的一切都冷得像冰一样,却都是真切的,怀表细细的挂链缠在手指与手指之间,在他加大力道时嵌进彼此相触的柔软肌理,牵出不会消失的疼痛来。
然后他就这样往前走去,穹顶上透下的微光变换着角度,铜管上的光影黯淡了下来,仅剩的光线都收束于管风琴前的一隅。与他相同年纪的叶离还没有他高,需要稍微抬起头来才能与他对视。他把怀表递过去,像记忆碎片中他们在航空港分别时,方也所做的那样,将手覆向那些仍然停留在琴键上的手指。
怀表的外壳在琴键上触碰出一声沉沉的轻响。
魔法消失了,这座废墟恢复了真正的原貌,黑暗、寒冷、毫无生气。苍白的冷光透过穹顶洒落下来,照亮琴键上的怀表。他们回头看向来路时大吃一惊,高出地面的舞台不见了,礼堂的正中是舞台下沉之后呈现出的井型空间,向下俯瞰,不到十米之处就是一片漆黑,难以判断究竟有多深。
“刚才的舞台……也是全息影像?”安静心有余悸地问道。如果他们刚才沿着虚假的舞台立面走过来时靠得太近,只要一脚踩空,后果不堪设想。
“看起来是。”宋朝晖解下安全绳的金属扣抛过去,它越过了井型空间的边缘之后微微一坠,然后悬浮在了半空,“重力系统完好可控,但调节高度的系统出现了故障,无法直接获知下面有多深。要下去看看吗?”
安静露出踌躇的神色。“我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它好像就是我反复看见的噩梦源头。”
这片黑暗的下面一定发生过什么,她如此确信,却在真相的边缘止步不前。“我也不确信是否应当去窥探。”宋朝晖的声音从身边不远的地方传来,“因为我不确信方也是想要留下些什么信息让人寻找真相,还是真的希望把一切都永远藏在无人能找到的黑暗深处。”
安静沉默了一会儿,有关于这个人工天体的孤独想象又浮了上来,那时她刚刚听说它的存在。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他们为何选择这里——不仅因为它本就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而且在5000公里宽的、深不见底的漆黑环缝之中,在这个星系毁灭之前都将永远孤独运行的废弃天体,没有比这更适合埋葬回忆的地方了。
“我们是否知道或者是否铭记都无关紧要。”于是她答道,“我们谁都不会存在得比这座废墟更久。——只需问你自己就好了。”
她用了几秒做心理建设,然后小心翼翼地跨入了黑暗,失重依然带来眩晕感,令她手足无措,但少年再次从身后拥住了她。他们在深渊的包围之中缓缓地下沉。
这片黑暗并不如预想的那么深,大约只有十多米,不多时就安全地触到了地面。脚下的实感让黑暗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安静松开了手,尝试着迈出一步,脚下毫无异样。宋朝晖扶着她的肩膀,和她一起抬起头。
在他们的头顶上,巨大的穹顶一点一点地变得透明,本来出现在全息影像中的微光褪去之后,穹顶之上显现出了土星的本貌。行星的表面占据了半个夜空,大气层的激烈对流清晰可辨,两侧由沙砾、碎石和尘埃汇成的河流停驻在视平线的高度,带来即将没顶的错觉。
安静尽力地望向穹顶的方向,她不知为何无法移开视线,好像有什么性命攸关的东西漂浮在那里。“你在看什么?”宋朝晖在她耳后问道。
“最后一颗子弹。”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答案仿佛是自动浮现在脑海之中的,她在回过神来的同时难以置信地掩住了自己的嘴。
少年诧异地看向她,然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上方,穹顶之下什么也没有,只有像薄纱一般的微光。但下一秒,一个小小的黑点从那个位置凭空浮现出来,在惯性的作用下缓缓向上漂去。
它如同一个奇点,从这个奇点开始,一幅无形的幕布自上而下垂挂下来,场景的轮廓在上面慢慢变得清晰。和那些呈现记忆的逼真影像不同,这个影像颜色失真,像素轻微地抖动着,边缘锯齿明显,像是被一台老旧的放映机嚼过的时光。
“这是……人工天体内部的监控记录?”
一盏苍白的冷光灯亮了起来,影像中出现了他们刚刚到过的荒芜的航空港大厅,微妙的俯瞰视角破坏了透视,画面一角的通道出口被二层的平台挡住,脚步声越来越近,但看不见从通道口走进来的人。
“2566年11月17日。”安静读取了这个文件的创建时间,并轻声念了出来——但这是多余的,因为在这个地方被废弃之后重又回来过的人,唯有他们一直寻找的那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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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苍白的冷光灯亮了起来,航空港大厅从无边的黑暗中获得了轮廓。叶离跟在方也的身后走出通道,在重新踏上昔年军校的地面之前,她略微停滞了半步,在通道的门前站住了。
时隔十三年之久,他们又回到了这里。
“不过去怀个旧吗?”男人侧身指了指二层的平台,“战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
叶离在相距五步的地方望着他,她下意识地抬起手,但只在半空中虚顿了一下,还没触及胸袋就放了下去。那时得到的怀表已经不在那个离心脏最近的地方了,只有轻微震颤的幻觉残留在那里,和十年前的伤口一样隐隐作痛。
她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再次睁开时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迈进了通道的连接口。气密门迅速地在她身后关上了,锁定的提示音连续急响了两秒,接着所有的通道口指示灯都归于死寂。
但方也恍若未闻。他抬起头来环顾了一周,像真正重游故地那样非常慷慨地把时间用于怀念和感慨。航空港大厅的正中原本有一个全息模型展示这个人工天体的全貌,如今全息投影早已荡然无存,他走过去,伸手拂去基座上的浮尘。
“稳定公转周期11小时12分,相当于0.46个地球日。直径小于1米的碎石低于第三宇宙速度的碰撞不会造成任何损伤,和18个已命名的土卫发生碰撞的概率小于10的-12次方,靠太阳能和行星大气的风能就能半永久地维持最低电力供给——不愧是战争开始之前全联盟最高技术水平的结晶。”他的语调听起来心情相当好,像个科学馆的解说人员一样抑扬顿挫,“唯一的变数在于土卫一的引力扰动可能会带来卡西尼环缝的宽度变化。但那至少也是数十万年尺度上的事件了。”
然后他转过身来,目光温柔地看向叶离。 “加上你刚刚设在出入口上的那把硬拆就会陷入死循环的锁——真是一座完美的坟墓。”尾音仍然轻快地上扬着,“怎么样?这回是下定决心要跟我在这儿殉个情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倒像是个约会的邀请,但他的姑娘只是沉默地望着他,一动不动。“这并不是唯一的路。”她隔了很久才开口回答道,和她一贯冷静而笃定的语气稍有不同。
“是啊,你还可以选择跟我走。你看地球时代的人类,明明只是蜗居在一个行星的一个大陆板块边角上,都敢说天下之大哪儿没有容身之处。”方也轻笑了一声,他放缓了语速,“不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吗,地球,或者海王星轨道以外的未知世界,再或者你愿意去的任何地方。”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叶离打断了他。
方也叹了口气。他走近了两步,“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样。除了对北联的某种意义上的忠诚,你还有其他必须牵挂的东西,我知道……”他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已经低沉下去许多。他少见地认真起来,但嘲讽的意味并未稍减,“我知道北联给过你命令要你杀我。他们还真舍得拿你当弃子……我原以为只有南联舍得这样搞余忘书,毕竟他出生在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基地,整天想着不交税和闹独立。如果南联真的把他交出去,那一定只想用他换取最大的利益,绝不会以他的人身安全为优先。所以当年他反悔时我还替他说了两句话。”
“换你的话,什么代价都不算是代价。”叶离的语气淡淡的,她没有否认,“而且林司辰还在他们手里。”
“以一兑二,然后再把实验室里的程医生轰出来打仗?这倒是不难,他一个拖家带口的单亲爸爸,连儿女带学生,随便拿哪个当筹码威胁他一下,他有一百条命也都得卖给北联。”方也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抬高了点声音,“这么说起来,该不会你的……也……?”
他没能把这个揣测完整地说出口,也没有得到任何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因为叶离把表情藏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她拥抱住了他,手臂因为过分用力而微微颤抖着,衣料摩擦的声响和她的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了一起,融进整片空旷的空间里。这在她而言是异常鲜见的直接表达,男人惊讶地回抱住了她,捧着她的脸想索取一个亲吻,但嘴唇只轻触了一下,便被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决然推开。
他们的距离恢复成了五步,方也用指节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那里残留着微凉的触感,像是有一片雪花融化在了那里。“真是的。再让我多抱一会儿不行吗?”他半真不假地埋怨道, “这还不够抵之前十几年的零头呢……何况以后就抱不到了。”
他停了一会儿,用一种稍带怀念的语气重新开口。“我们有多久没交过手了?”
“2556年那一场决胜战以来。”
“那次是你赢了。这次要是我赢了……”他指了指通往外面的通道口,“你就把出入口的钥匙交给我吧。”
“好。”叶离的回答不带半分犹豫,她的语气仿佛是在重申某个被遗忘已久的誓言,“如果我赢了,我就彻底销毁它。”
“那样就太可惜了。”方也轻描淡写地答道,“那么我们老地方见吧,我在那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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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弹夹仍然漂浮在头顶的位置,尽管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投影,宋朝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它。那是在已经逝去的时间里,在他们现在身处的这个地方发生过的事,时间在同一个空间中切出不可逾越的边界线,一侧是现实,而另一侧是虚像,他们除了看着之外什么也无法做到。
但这便是离他们所追寻的真相最近的东西了。
在小黑点的斜下方,一个漂浮的人影慢慢清晰了起来,像素的些微抖动让他看上去仿佛一个幽灵,他也看向上方,在他视线的终点,一只手即将触到那件致命的小东西。 “叶离。”他用任何人都难以模仿的方式叫出这个名字,声线温柔如一个稍纵即逝的晚安吻。 整个世界仿佛都因这两个字而骤然一沉,下一秒,致命的重力将两个虚幻的身影一起向下拽去。 安静惊叫了半声,用两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她终于明白了在记忆的碎片之中反复出现的无尽下坠感来自何处,深渊向她伸出手来,要拥她进入甜美的黑暗里。在影像消散的地方,同一个温柔的声音由远及近,萦绕在耳尖侧畔,“晚安。”
然后她的脑海之中像世界忽然开裂一般,迸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响——子弹被推上了枪膛。
影像消失了,一切的声音就此沉寂下去,像所有与方也相关的记录一样,它也立刻被预先设定好的自动销毁程序删除殆尽,连带那个庞大、精致而栩栩如生的记忆一起,像一朵烟花一般燃烧起来,这朵信息世界中的烟花连灰烬都不会留下。
然后这座废墟就真正地变回了一座空城。它甚至不再是一座坟墓,因为里面所埋藏的记忆也都已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