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联搜查的严密程度远远超过了边境检查的惯例,宋朝晖让安静躺着别动,自己则紧贴着舱门旁边的内墙站着。尽管做了必要的掩饰,但听着抱怨声、争吵声和碰撞声一路靠近,他还是难以压抑内心紧张。
通讯终端就在这时忽然响起来,林司辰的声音在其中听上去异常焦急:“你们尽快设法下船,走货舱的装卸口。南联真正的目标不是我,而是安静。”
她那边的通讯回路里传来几声枪械的声响,夹杂着男人的威吓声,宋朝晖听到她提高声音说了句“谁也别动”,信号就骤然中断了,线路中只剩下白噪音连绵不绝地延续。
“她遇上麻烦了?”安静从里侧的单人床上探出头来。
“她说南联的目标是你,让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少年一把把她拉起来,兜头用一条半旧的薄毯包裹住,“我们得赶快下船,我来调取能够避开追兵的路线图,你负责锁住路径上的所有监控设备。”
“需要怎么做?”
“连上这艘船的中枢系统,然后控制它。你能做到的。”
他们跑进了通往货舱的长长的下行通道,维持和系统的交互连接需要精神高度集中,安静从没有尝试过在移动的过程中这么做,但系统温柔地接纳了她,并将她的指令一一付诸实施。气密门一层一层地在他们身后关上,老旧的货船内部墙壁斑驳,昏暗的灯光闪烁不定,耳边只听得到彼此凌乱的脚步声和沉重呼吸。
她忽然意识到这场景似曾经历,她仿佛曾在一个更广阔也更为死寂的空间中,跑过一条更长、更黑暗的通道。监控设备的小红点顺次熄灭,唯有正前方的通道尽头透出一点微光。
她奔跑过去,然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天井型的空间。像是忽然被不知名的东西击中了一样,她本能地倒退了半步,背脊撞上了紧跟在她身后的少年的胸膛。
“没走错路,我们运气不错。”宋朝晖收起全息导航图,及时扶住了她的肩,“货舱装卸口通常会设计成贯穿船体的一座天井,在无重力情况下可以方便地从上下两端装卸货物,底下应该就是出口。”
“要从这里……跳下去吗?”她踌躇着。仅有的光照来自几盏攀附在天井内壁的氖气灯,浑浊的光线刺不透浓郁的黑暗,只能照亮极其有限的一隅。薄雾般的光照范围之外,唯有未知的漆黑。
“这颗卫星上的重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空气浮力都能抵消掉大半,不会有什么危险。”少年身手矫健地翻出了围栏之外,仅仅相当于地球表面六千分之一的重力让他很轻松地单手挂在围栏上,整个人都呈现出自由漂浮的姿态,看起来如同一片羽毛那么轻。他把另一只手伸向少女。“没事的,下来吧。”
安静迟疑地跨坐在了围栏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挪出来,凌空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呼吸被什么窒住了,心脏高高地悬在胸腔和喉咙之间。薄毯从她的指间滑开,她紧紧攥住围栏的横杠,通道里传来越来越迫近的脚步声。“快放手!”少年在她身后急切地喊了一声,在反应过来之前,她已下意识地松开了五指。
整个人往下轻微地一沉,脚下的虚空仿佛是张开了巨口的深渊,要将她重新拽回某个急速下坠的记忆之中。
看着我。一个声音重复着。那双眼睛是很深的烟灰色。
一声惊呼冲到了喉咙口,但她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少年拉住了薄毯的一角,从背后抱住了她。“别怕。”他低声地在她耳后命令道,“闭上眼睛。”
微弱的重力带着他们沉入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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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航空港的通道里到处都是南联的士兵,他们自装卸口脱离了货运船之后,不得不暂时躲在港口仓库的角落里。安静的状况相当糟糕,通过装卸口的短暂过程不知触发了什么,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看上去又被卷入了记忆碎片的洪流之中。
“程医生是不是给过你一个应急的治疗设备?”
“但那个设备用过之后会有一段6小时左右的睡眠期……”
不用说6个小时,只要有6分钟不保持高度警觉,他们就立刻会被拉网式搜查的南联士兵发现。少年搂着她的腰,拖着她滑向更深处的隐蔽角落。仓库大小有限,靠捉迷藏拖延时间绝不是长久之计,但除此之外无法可想。
就在他们掠过仓库侧面的一个出入口时,身畔的滑动门忽然打开了。有人自门口一手一个把他们两人拎了出去,惯性使他们摔向通道的墙壁,但所幸低重力环境下冲击力也很小,除了姿势狼狈不堪之外,并没带来实质伤害。
“小东西长进了不少嘛,都学会带姑娘私奔了!”
靠在门边的年轻男人声线爽朗,他有着一张相当英俊的面孔,双眼尤其灵动有神,只是一道从眉骨开始沿着外眼角一直划到耳垂的伤痕让他显得有些落魄。他穿着一身航空港地勤的卡其色工作服,把工装裤束进中帮马丁靴里,长及肩下的发尾则在脑后扎成了一条小辫子。
宋朝晖愣愣地看着他,一脸难以置信。
“小兔崽子居然不认识我了?真该现场把你塞到滚筒洗衣机里再滚200圈。”
“滚筒洗衣机”是模拟飞行训练装置的别名,也可以说是每一个经历过飞行训练的人终生难忘的噩梦。那是一个模拟驾驶舱,悬浮在无重力的训练场中,并可以通过磁场变化实现360度全方位的翻转。在没有上下左右之分的宇宙空间之中,在各种角度的翻转之后仍能保持清醒的方向意识,是飞行员的基本素质要求,甚至比评级数据还要重要。曾有未经证实的传言称,余忘书就是因为这项指标永远通不过测试,虽然有H级的评级,也无法成为飞行员。——虽然不知真假,但确实从没见他出现在空战一线。
这句威胁对于宋朝晖来说再熟悉不过,从他第一天开始接受飞行员训练起,几乎一天都没有中断过,直到他的教官突然毫无征兆地宣布退役。
“谢教官!”他欣喜地叫出了声。但男人毫不客气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力道之大简直跟扇了他一耳光没什么区别。“喊什么喊,还怕那些人找不着你吗?赶紧抱好你的妹子,跟着我的指示来。”
“她不是……”
宋朝晖本来想辩驳一下自己和安静并不是那样的关系,但男人一反手又捂住了他的嘴。“少废话。”在低重力的帮助下,他像拎起一件衣服一样把安静连着毯子一起拎起来,塞进了少年怀里,“顺着这条通道一直往前,左手边的岔口,走到头有个气密舱,在里面换舱外服,然后等我信号,舱门上的绿色指示灯闪三次,就开门往外跳。——记得背身跳,小姑娘挺漂亮的,脸着地就亏大了。”
他用的是当年分派训练任务的命令口吻,宋朝晖不由自主地回了一句“是”。少女被毯子裹得很严实,像是发着低烧一样微闭着眼睛,这样的重力环境下几乎感觉不到她的体重,但如此贴近的距离仍足够让他心慌意乱。
“那是谁?”转过岔口之后,安静轻声问道。
“我还在预备役时的教官谢旌,曾经是北联首屈一指的王牌飞行员。但在三年前忽然宣布退役,然后就从北联消失了。完全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再次见到他。”少年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退役,他比程医生还小一岁,距离要退的年龄还早得很,虽然在那之前不久出过一次小事故……”
他回想起那次“小事故”,在他第一次正式参与实飞的演习之中,他的教官没有出现,原因是在出任务回程的时候驾驶着飞机一头栽进了维修舱,脸上那道伤痕就是那次事故的馈赠。这本来算不上十分严重,如果是士官级别的新兵,也就是罚点奖金的事情,但谢旌作为一个即将升任将官的上校,不知为何居然就此悄无声息地退役了,甚至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只身来到这种边陲基地,在航空港隐姓埋名当一个普通地勤。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
宋朝晖抱着疑惑,在谢旌指示的位置找到了气密舱的入口。里面是个球形空间,挂着半圈太空作业时的必要的恒温增压舱外服。除了和航空港相连的舱门之外,另有一扇舱门开向外侧,从舱门上亮着红灯的警示信息来看,一门之隔就是宇宙的真空。
“我猜想你没有在宇宙之中行走过?”他松开了少女,她在漂浮的状态中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安静茫然地摇了摇头。虽然人类的活动范围在数百年前就以扩展到了几乎整个太阳系,但对于一般人而言,宇宙永远是隔着飞行器的舷窗或者人工天体的外壁的。
“我也是第一次,虽然在模拟场景中训练过。”
“是什么感觉?”
“模拟训练之中只是很常规的失重和低压状态,并没有特别之处,但是我记得程医生用过一种很特别的形容……”少年停了停,“真正置身宇宙空间中时,行走在深渊之上的感觉如影随形。”
他们换好了舱外服,在一片死寂之中等待了片刻,直到指示灯由红变绿闪烁了三下。“背靠舱门,放松。”少年用力压下了安全阀,然后他们一起被气压抛进了虚空。
不到十米的距离之外,一架小型穿梭机精准地悬停在出口对侧,机舱顶盖敞开,不差毫厘地接住了他们。迅速关上舱门之后,这架小型穿梭机以匪夷所思的轨迹贴在了一艘正要出港的货船腹部,卡在几乎不可能的缝隙之中,蹿出了缓缓开启的闸口。
这是有如玩命一般的炫技,只要稍有差池,哪怕是最轻微的剐蹭都会导致机毁人亡。在航空港区密集的船坞和桥接通道之间将民用的小型穿梭机控制到如此精准,全联盟大概也没有几个飞行员可以做到。
“怎么样?”驾驶座上的男人摘了头盔,隔着厚重的舱外服手套打了个没有响声的响指,“这一手还够看吧?当年连叶大美人都飞不出这效果,押注给她的人足足输给我了三年的烟钱。”
他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起来。“哎呀,可惜我早就戒了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