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星辰熄灭变冷
茵陈2022-04-18 12:214,334

  这段记忆开始于一间略显奇怪的屋子,视线可及的三个方向都是透明的玻璃,一眼望去,外面是被稀疏的植被覆盖的山壁。周围异常寂静,天光从上方垂落下来,并不是强烈的日照,但不难分辨是地球上一个多云天气的正午时分。

  然而只在眨眼之间,天空就仿佛被遮盖了起来,屋内的光线迅速变得暗如黄昏。滑动门轻启的声音来自身后,紧跟着涌进来的是一波纷杂的脚步声,听不出具体人数,当夏一凡站起身来回头看过去的时候,也很难分辨没有灯光的走道里究竟挤着多少人,他们穿着统一的深灰色制服,款式上看,似乎是属于地球名义上官方政府的雇佣兵。

  只有离他最近的人面目清晰。三十代前半的男人敞着最上面的一颗领扣,衣着随意,脸色相当疲惫,却一如既往地挂着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

  “余忘书。”宋朝晖低声地叫出了这个人的名字,他已经牢牢记住了这张面孔。

  “他果然认识余忘书。”安静轻声接了一句。

  “但奇怪的是,为什么余忘书带着的是地球政府的雇佣兵。”

  画面静止了一刻,先开口的是夏一凡。“余先生,”他的语气怯生生地,“这是……有什么事吗?”

  “抱歉,是我封锁了视频监控系统和警报系统。”男人礼节周全地欠了欠身,“毕竟,留下记录的话可能会惹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烦……惊吓到你了吗?”

  少年摇了摇头,视野轻晃了一下。

  “我这次来,是为了上一回我和你说起的项目,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问题,所以项目的计划有变,可能……会是个更大的挑战。”

  “前期的资料我都看过了,各项体征数据理论上没有太大问题,您所希望的结果,有很大概率可以实现。”

  余忘书眯起了眼睛,似乎是苦笑了一下。“但是问题在于,现在这个人受了很重的伤,高空坠落和贯穿性枪击……”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三个字,“致命伤。”

  少年发出一个惊讶的单音节,半哽在喉咙里,带着某种混杂着同情的惋惜。与此同时,安静感到自己的手腕骤然被抓紧了,尽管只是一瞬间,疼痛却清晰地渗入了骨缝中。

  “所以……计划中止了吗?”夏一凡问道。

  “我无法判断另一个方案有没有可行性,我在这方面非常外行,所以又来向你求助了。”余忘书侧出了半步,填满雇佣兵的通道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了视野正中,“有一个病例想请你看看。”

  他们穿过了一条长而狭窄的走廊,一侧是排列整齐的病房的门,另一侧是高而窄的连片窗户,窗外有着稍显荒芜的山峦,青灰色的岩石裸露在稀疏的植被之下。他们在走廊尽头的滑动门前停下来,门滑开之后,面前出现的是类似医疗舱内部的格局紧凑的病房,看起来这扇门是与外部的飞行器相连的通道口。

  余忘书先走了进去,光线随着他的进入而亮了起来,舱室正中是一个培养槽形状的病床,透过上半部分的透明外罩,可以看到里面躺着的是一个年轻女性,过肩的长发末梢打着半个卷,遮挡了大半的侧颜。

  视野随着夏一凡的走近而越来越明晰,当他站在培养槽的旁边向下俯瞰时,安静用手背掩住了自己的嘴,却仍然没能阻止自己发出一声惊呼。

  她在那里面看到了自己的面孔。

  “她是谁?”夏一凡回头看向余忘书,男人递给他一叠纸质资料。“一个大学二年级学生。半个月之前,首都第六航空港桥接通道失压事故的受害者之一,在当时的急救之中被诊断为长时间缺氧造成的脑死亡。”

  视线移向周围的医疗仪器,跳动的数据意义不明。“现有的医疗技术无法让机能已经停止的大脑重新复苏。”年轻医生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个姑娘恐怕……”

  安静屏住了呼吸,她开始隐隐明白为什么夏一凡说“你看了会后悔”。无法抑制的颤抖沿着背脊蹿上来,像一条冰冷的蛇在背上爬过,但一条有力的手臂若即若离地环住了她,小心谨慎的接触带来一点弥足珍贵的温度。

  “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余忘书停留在一片明暗的分界线上,表情隐藏在阴影里,他伸出两手,比了一个并无实际意义的手势,然后悬停在半空,“将她的尚且完好无损的身体,作为某种……容器?”

  画面暂时地暗了下去,狭小的空间里只听得到彼此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相互接触的肢体都感受到了对方的震颤。但在任何一个人得以开口发出什么声音之前,全息影像又重新亮了起来。

  眼前很近的位置出现了一扇更衣室的衣柜门,夏一凡伸手把它拉开,先把外衣脱下来挂了进去,接着从脖子上取下了一枚挂件,拿到眼前注视了片刻后,挂到了柜门背后的挂钩上。镜头一闪而过,来不及看清上面的文字和图案,安静看了宋朝晖一眼,让这段影像暂停,并回放到了挂件的画面。

  一枚小小的金属吊坠,一面镶嵌着一张照片,精度不足以看清上面的人像,另一面的字迹在放大之后则勉强可以辨识,是一个出生于2556年4月的女孩的资料。

  “这是……”安静进一步调近了焦距,字迹的边缘变得模糊粗糙,但足以让她认出其中的名字,“程夕荫。”

  “小夕?……”

  医生的动作没有稍停,他关上了柜门,走到另一角的水池边,挽起袖子开始洗手。当他将整个上臂浸入注满消毒液的水槽时,画面静止了相当长的时间。他的手掌很薄,骨节分明,手指看上去灵巧纤长,在液体的折射之中显出微微失真的形状。

  然后他换上了浅绿色的手术服,将口罩一侧的系带挂在左耳上,慢慢拉着浅蓝色的医用手套盖过袖口。在他进入通往另一间房间的消毒喷雾通道之前,门边的对讲系统发出了提示音,与外部相隔的墙上出现了一道正好位于视线高度的透明带。

  余忘书的面孔出现在外面。

  “要最后再确认一遍需求的优先级吗?最优先保证评级水平?其次是清洗人格?”夏一凡先开了口,“我完全没有把握同时达到哪怕一半的预期,随时可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

  对面的男人摇了摇头。“忘掉这一切吧。你已经踏入从来没有人涉足过的领域了,并且会走得更远。即使程隐川本人也没有走到过这一步。不管你取得了什么样的成果,都是开创性的,他会为你感到骄傲。”他在短暂的停顿之中看进少年的眼底,“或许,还会为自己曾经的决定后悔。”

  少年没有答话,只简单地点了点头。墙壁恢复了不透明的乳白色,他穿过消毒通道,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那毫无疑问是一间手术室,无影灯的光线明亮柔和,灯下并排着两张手术台,左边的那一张上躺着的少女身上连着许多管线,维持呼吸和心跳的仪器平稳地运作着,虽然头发已经被削得很短,但仍能很容易地认出安静的面孔。右边手术台上的人则俯卧着,医用盖布遮挡了绝大部分的身躯,只露出一小截脖子和背脊的上半部。

  那片背脊的肤色苍白,肩胛和脊骨有着清晰可辨的精巧形状,但右肩胛之下有一块醒目的伤痕,大约半个手掌大小,颜色暗红,分辨不出陈旧还是新鲜。

  就像一个埋藏已久的秘密,被重新从幽深的地底挖出,赤裸裸地袒露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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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调出了程隐川在回信。就像难以控制自己的手指一样,他也全然无法控制自己的精神集中度。那一小片带着伤痕的背脊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安静什么也没问,但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从头到尾都死死地抓着他的上臂。

  那封回信中的视频经过了相当程度的加密,他们花费了一点时间等待解码。但时间的流逝好像不存在了,宋朝晖想,对于这艘漂泊在小行星带中的救生艇来说,通往终点的正确航路也已经不重要了,这里好像、并且理所应当地成为这趟旅程的终点,所有的信息像命运女神手中发光的丝线,汇聚到这里,变成一个吞噬一切的奇点。

  但全息影像的光线还是点亮了周围的黑暗。安静把音量调到了能听清楚的最低程度,画面中的背景是他们所熟悉的地下实验室,一条长桌上排满了试管、烧瓶和不知名的仪器,程隐川独自坐在桌旁。

  “还好吧?”医生用一句非常朴实的问候作为开场白,并且直接切入了正题,“你的来信收到了,我核查了不少资料以确认事情的前因后果,所以花了点时间。”

  他停顿了片刻。“当然,我的结论也只是一种概率比较大的推论,并不一定100%是事实,你记得这点。”

  宋朝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虽然明知对方不可能看见。

  “首先关于夏一凡。是的,他是小夕的弟弟。当年是我把他送出北联,我也知道他被地球上的组织收留的事。但我并不知道他与安静是否曾经有过接触,为了查清这一点,我稍微动用了一点不太合法的手段,很遗憾,一无所获,他的所有履历都被加密封存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宋朝晖知道这其中的分量,这世界上能让程隐川都无功而返的加密系统非常罕见。

  “那个所谓的地球和平自治促进会或许有这样的技术实力,但并无这么做的必要——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动用最高级别的保密技术,很蹊跷不是吗?”医生用手指拨弄着桌面上的一小块金属片,发出有节奏的“咔哒”声,“而追查的结果如我所料,这件事并不是那个组织做的,而是南联的手笔。但调查至此就无法进一步深入下去了,他和南联究竟有过什么关系,现在都无从得知。”

  而我们已经知道了。宋朝晖恍惚地想。刚才的那段记忆里的手术室还残留在眼睑内侧,他第一次知道那么柔和的光线也能在视网膜上留下的灼伤。

  “第二是关于你询问的那种药物,我不得不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它。所幸相关学术论文的保密级别没有那么高,从那些既有的实验成果来看,它是一种抗排异药物……”

  医生奇怪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对即将说出口的词句心存疑虑,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最为可能的应用的场景是……器官移植。”

  宋朝晖感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扣紧了,有种深自胃底的钝痛翻涌上来。画面中的程隐川仿佛早已预知了这一点,沉默了更长的一段时间。

  “我想你们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安静身上很可能有一个或多个器官来自别人。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就去检测了她留下的所有组织样本的DNA,结果发现她的血液DNA和绝大多数器官组织不同,这说明她的免疫系统和造血系统是曾被摧毁过,然后通过植入他人的造血干细胞来重建的。然而——在我所知的范围之内,没有什么器官移植需要这样的准备工作,只除了一种,限于技术和伦理,至今还在理论阶段……”

  他似乎也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了最后两个字:“……大脑。”

  “然后我就明白,我的出发点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以为她脑内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来自失败的记忆移植,但其实被移植的本来就不是记忆,而是脑本身。那些记忆不是‘外来的’,残留下来的人格才是。我也无法想象这是如何做到的,完整地保留了能力评级的同时,还能让原本的人格残留并稳固下来……”

  他自己仿佛也难以忍受这样的结论似的,低下头用两指撑住了额头,手掌遮挡住两眼。“我知道对你而言这个结论可能非常难以接受。”他最后说,“但别忘了对安静而言,只会更难。”

  影像消失了。房间的死寂之中只剩下颤抖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宋朝晖感到手心里一凉,安静把那块便携终端塞回他的手中,然后站起身来面对着他。

  “我侵占了你最重要的人的生命。”她的声音从高处洒落下来,像雪片一样柔软而缺乏温度,“却始终不可能成为她。”

  宋朝晖抬起头注视着他,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用目光描摹出她眉眼、鼻梁和唇角的轮廓。“你不需要成为她。”他伸出手来拥抱了少女,将前额抵在她的胸口,上衣口袋中的怀表硬硬地硌在额角,指针行走的震动和心跳的韵律混合在一起,逐渐难分彼此。

  “你不需要成为叶离。”他重复了一遍,“你是安静。”

继续阅读:第25章 在无垠的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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