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凡拒绝再多说任何一个字,但他的固执没能坚持太久。当他得知宋朝晖给程隐川写过邮件询问他的事情之后,就仿佛被击穿了最后的防线。“我想跟你单独谈谈。”他对安静说,“关于一些你最有权利知道的事情。”
宋朝晖十分放心不下,却也无可奈何。他不确信安静是否会与他分享自身的秘密,尽管他们已经分享了许多秘密。而更令他惶然的一点在于,他甚至不确信自己是否还有意愿和勇气,去继续追寻那些秘密。
“但是都已经走到了这里,何况你也早就没有办法回头了。”他的教官对他的处境十分缺乏同情心,“确定一个目标,然后把挡路的障碍都跨过去,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
“出发的时候我曾经以为,只要找到了叶离,所有的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就像是给失去平衡的杠杆重新找回支点。”宋朝晖迟疑着答道,“但是现在,我已经不那么确信这个目标了。我觉得……我觉得即使这个目标可以达成,日子也不可能回到过去的样子了。”
“嗯,精神上的断奶也是成长必经的烦恼。”早已过了成长之年的男人故意摆出了倚老卖老的表情,“你慢慢迷茫着吧,人生长得很,但小姑娘的问题总得解决,不是吗?她现在可是被整个太阳系里最难缠的家伙死死盯着,从余忘书为她兴师动众的程度来看,她的身价甚至超过了林司辰。就凭这一点,你都得想办法弄清楚她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说起来,你不是还写信问了黑心医生什么事吗?有没有回音?”
程隐川的回信是一个体量相当大的视频文件,在通信不便的边陲地区,光是下载就用了好几个小时,附言中特别写明要找个安全可靠的环境再看。谢旌对此嗤之以鼻:“他想得倒轻巧。哪有什么安全可靠的环境,从这里前往小行星带,要越过属于南联领土的火星轨道,毫无疑问,余忘书会准备非常隆重的排场欢迎我们。”
他把航路图展示给宋朝晖,一条细细的绿线在密集的小行星带之间毫无规律地蜿蜒,靠近火星轨道的一侧有一片区域被标上了黄色。“目的地附近只有这一小块是南联的军机进不了的范围,航道只能容纳救生艇一类的超小型飞行器,你们先躲进去待着。”
“你要和我们分头行动?”少年紧张了起来,“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怎么了?舍不得我?还是没我在你就不会开飞机了啊?放心吧,我在南联那边不值什么价钱,没人会花那个力气来抓我。我先回火卫一的航空港去结算一下这个月的工钱呢,不过旷工了这么久,恐怕要被开除了。所以接下来,我得去另找一份工作。”
他故作轻松的回答没能给少年带去任何安慰,和每一个熟悉的人分别都变成了一件格外难于忍受的事,但在少年得以找出理由进一步反驳他的计划之前,安静就出现在了门口。她仍然披着一条薄毯,维持着淡薄的表情。
“你们……你没事吧?”少年选择了一种模棱两可的问候方式。任何问题似乎都显得唐突和不合时宜,他有些心虚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夏医生从始至终也没有说出什么,最后只是给了我一段记忆。”
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常见的便携存储终端。她把那枚小东西举到眼前,“但是他说,‘你看了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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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旅程开始于深夜,他们所搭乘的运输船无声地滑入漆黑的夜空,至少进入南联领土之前的航程都是安全的,只是长时间的宇宙航行带来的精神倦怠却在不断累积,运输船内的空间空旷得过分,他们大多数时间里会刻意待在一起,避免独处虚空之中的孤独感引起精神上的不稳定,这本就是宇宙时代的一条通则。
但他们刚一越过中立区和南联领土的边境线,就立刻被南联的边境巡查盯上了。按照计划, 他们在临近小行星带的地方分道扬镳。“不要太想我啊。” 谢旌跟他们告别时显得很轻松,仿佛为了抚慰少年的不安,他甚至开了个玩笑,“不过要是真的特别想我的话,可以发个定时邮件给我。”
“啊……说起来,之前写邮件提醒我的也是你吧?”宋朝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十分雀跃,“虽然是单向的,但用那种方式,我们还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持联系。”
“啊?什么邮件?”谢旌一脸茫然,“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北联本土的任何人联系了。”
“我曾经收到过一封匿名邮件,让我去找程医生。如果不是那封邮件的提醒,我也已经被北联监禁审查了。”宋朝晖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那封信的时间卡得刚刚好,而且阅毕即焚,我至今不知道发件人是谁,不是你吗?”
“我从哪儿知道军委会的老家伙们要搞什么鬼啊。”男人思考了片刻,“侵入军方的通信系统还能不留痕迹地全身而退,只能是那几个位于金字塔尖上的家伙了,但是假如不是黑心医生本人的手笔,我也想不出谁有这个动机,难道会是小林姑娘吗?”
“啊……她倒确实有这种技术水平,我们曾经亲眼她用旧货市场的二手元件做了一个能跟南联军方内线通讯的装置。”
“在分开之前,她还给过我们两个通讯器。”安静从自己不大的行包之中翻出了那两个黑色的小东西,“她说过可以用这个和她联系,但在不同的行星系之间好像不起作用。”
“那给我一个呗,方便和你们联络。”谢旌接过其中一个,娴熟地在半空中抛接了两下,“如果她还在火星轨道圈,我也不介意顺手捞一把昔年的学妹,以面临失业的状况而言,我们真可以算是同病相怜。——好了,别磨蹭。”
他一手一个,干脆利落地把少年和少女推进了救生艇的舱内,就像当时把他们两个从航空港的仓库中拎出来一样,然后拉下了舱门上的手动气密阀。一阵密集的气流声中,桥接通道脱离了舱门连接口,缓缓地缩了回去,少年只看见他隔着小小的监视窗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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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行星带中天然的混乱磁场让任何搜寻都变得十分困难,但宋朝晖仍然非常谨慎,在最初一两天中,他一直让救生艇紧贴在一个巡航舰大小的不规则天体的背面,关闭了绝大多数的动力系统,像一叶孤舟漂泊在大海的腹心。
仅仅启用了最低限度动力的舱内只能维持不致威胁生存的温度,难以抵挡的寒冷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并且因为周围过于孤寂的环境而变本加厉。安静一言不发地把自己一直披着的薄毯分了一半给宋朝晖,比起隔热的舱内服而言,一条薄毯所能提供的保暖效果近乎无,少年似乎有些介意和她如此紧密地相触,又似乎是担心她会介意,但最终并没有拒绝。
他们在黑暗和寒冷之中轮流睡了一会儿,互相倚靠在对方的肩头。安静睡得更久一些,她的头发在旅途之中变长了不少,将将扫到肩头,温热的呼吸在少年的颈侧流连。那是一种活着的气息,在遇到这个少女之前,他极少有机会距离一个活着的东西那么近。
但毕竟还是有过的。
他想起了许多年之前,自己第一次跟着叶离从萤光杯返回海石基地的情形。那一天正好遇到北联的大规模军事调动,军方的专用通道里挤满了年轻士官。如他那样看上去只有10来岁的孩子在其中非常显眼,而叶离在北联的知名度又实在太高,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们。
叶离拒绝了入境管理处给的优先权。“私事。”她说,“我还没有销假。”
那天她很罕见地没有穿军服——很多年之后宋朝晖才知道这有多么罕见——长发不加任何修饰地垂下来,在微微低头的时候遮挡住大半的表情。一些年轻军官在窃窃私语,议论她身边的这个孩子,她显然听见了,但从始至终只是低垂着睫毛微闭着眼睛。
他们就这样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耐心排队。他刚刚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宇宙空间中的长途飞行,尽管精神兴奋,身体却疲惫不堪,忍不住倒向身边的臂膀。那时他的身高还够不到叶离的肩头,只能靠着她的上臂不住地往下滑。但叶离默默地把一侧的肩膀放低了些,用自己的风衣裹着他,手臂轻轻环在他的背上。
那条手臂纤细而有力,她的身上带着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好闻气息,不是任何可以形容的香味,或者根本就不是香味。
就像是雪。
他从没有见过真正的雪,所以并不真的知道雪是否拥有这样的气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那种微凉而剔透的气息之中睡了多久,只记得在被叫醒的时候有种近乎失落的不舍,就像一颗刚发芽的种子,从黑甜的泥土之中被连根拔起。
他回过神时安静已经醒了,摸出了那枚怀表正在看时间。这块珍藏着秘密的小东西后来一直由安静收着,宋朝晖觉得这可能是所有选择之中最为恰当的,他不知要用什么样的心情再触碰这件东西。
“天快亮了。”她说。但他们的置身之处有如黑暗的深海,无论再过多久,也不会有日出来将之点亮。“我们等天亮后出发吗?”她固执地使用着这个概念。
“安全起见,我们再等半天,或许我们应该在这里先把程医生的回信看了,我预感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更安定的环境。只是……”
“你在担心什么?”
“我不知道。”少年诚实地回答道,“但直觉告诉我,看了那封回信也是会后悔的。”
少女愣了愣。“既然如此,那我们先看夏一凡给的那段记忆吧。”她从毯子底下钻了出去,带起细琐的声响,回来时掌心里已经多了一块存储终端。
“我在想,”她说,“即使后悔,也应该是看过真相之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