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之前的2556年，南北双方开战的第三年。
程隐川走出手术室的第一刻，就被六个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围住了。北联军服中罕有这种全黑的款式，他下意识地让目光扫向他们的肩头，不出所料，原本应该扣有肩章的位置一片空白，只有领口处别着一枚小小的银盾。
“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需要劳动宪兵大驾的事。”他让目光平扫过不速之客们的面孔。在他们身后，巨大的舷窗被天王星表面浅淡的蓝色占据了大半，给人以风平浪静的错觉。
“程医生，恐怕很抱歉要打扰您一些时间。”站在他正面的黑衣人看起来面相不善，开口的语气却很委婉，“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程隐川转头看了一眼手术室内，身材娇小的护士正在忙着给伤员止血，动脉血喷溅的痕迹从她的左肩划至右腹，口罩和耳下的白皙肌肤上也沾染了一些，看起来触目惊心。
“五分钟。”他扯下同样沾满血迹的医用手套，回过头对着面前的人伸出五指，“不能更久了，否则人就没救了。”
为首的黑衣人看了一眼门口的屏幕，那里显示着伤员的基本信息。“一个E级而已。”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相比于您接下来的使命，这点损失，北联承担得起。”
L4临时医疗点因建在天王星和天卫三的L4拉格朗日点上而得名，相对于二者都完全保持静止。按照北联公开的战报，这里无疑是安全的大后方——南联最先头的部队尚在800万公里之外的天卫二十一轨道附近，但此刻走过背向天王星的另一侧舷窗时，漆黑背景之上散落的光点已是肉眼可见。
“天卫四的防线已经被攻破了？”程隐川忽然沉声发问。天卫四到天卫二轨道只有区区32万公里，对于高机动性的战斗机而言，不过几个小时的航程。
“这个问题不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但很快就会有人为您解答。”
负责领路的黑衣人用不知什么设备刷开了指纹和虹膜双重验证的通讯室，率先走了进去。里面很暗，全息影像通信设备是关闭的，只有角落里的一个屏幕亮着微光。五个黑衣宪兵把穿白大褂的医生簇拥到那个屏幕跟前，恰到好处地保持着两步半的距离。
伴随着些微的电流声，屏幕上浮现出北方联盟最高军事委员会的徽识，一如北联军委会高层一贯的神秘作风，仿佛他们从不曾有过面孔。
“好久不见，程隐川。”通讯回路中的声音经过了特殊处理，听起来像电子合成声一样失真，“很高兴代表军委会通知你，从你刚才踏入这个房间开始，任命状就生效了，现在你已有了北方联盟联军少将的军衔，请在两小时之内前往706.529.111坐标点待机。”
程隐川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个科研机构支援前线的医生。除了救人之外，我拒绝接受别的任务。”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笑。“就是个救人的任务。我们猜想你已经得知了最新的战况？”
“南联的六个飞行中队已经越过了天卫四轨道，我方在不到半天时间内损失了21架战斗机和两艘母舰。——和官方的战报差别未免太大？”
通讯中的声音丝毫没有被诘问的自觉。“果然，整个北联的军事中枢系统在你面前毫无秘密可言。神奇的天赋，程医生，我们一直对你放弃从军这件事深表遗憾，你本该成为联军的中流砥柱。”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程隐川提高了声音，“‘介子’遗传研究项目还在继续，成果也都按时提交，按照约定，在此期间我不受军方辖制。”
经过了相当程度加密的信道里有种诡异的肃静，在短暂的沉默之中像虚假的背景一般铺展开来，“我们希望你能理解一下现在的客观情况。南联的精锐部队在五个小时之内就能进入天卫二轨道，把炮口对准你的实验室。萤光杯的外罩抵挡不了任何军事攻击，而里面有20多万人口。”
“我不认为他们能越过海石基地的防线，我方的兵力还没有到捉襟见肘的程度，而且叶离也在那里。”
对面没有回答，屏幕闪烁了几下，浮现出两张证件照来，一男一女都穿着南联联军海蓝色的制服，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姑娘戴着眼镜，左颊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青年则像个学者一样温和地微笑着。
“曾经的联盟军校最引以为豪的毕业生，你的学弟和学妹，现在都在那六个中队之中。你应当清楚，普通的防线在他们面前毫无用处。”通讯中的声音带上了些许讽刺的意味，“诚然，我们毫不怀疑叶上校的能力，但让一个年轻姑娘以一敌三，这几乎是送死的行为，我们觉得这不是什么明智的战术，应该也有违你的处世准则？”
“三？”程隐川皱起眉头。自从走进这间通讯室以来，他首次露出了冷漠和不愉之外的表情，看上去甚至有些紧张，“还有谁？”
“如我刚才所说，这是一个救人的任务，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声音低了下去，屏幕恢复成一片漆黑，“方也亲自来了。”
++++++++++++++++++++
程隐川在显示屏淡绿色的荧光之中睁开了眼睛。战斗机驾驶舱内狭窄的环境谈不上陌生，但五六年没碰过，生疏感是难免的。操作界面在三年的战争过程中改进了不少，和军校的训练系统已经天差地别了，所幸基础构架还是老样子，并不影响他越过操作界面直接和控制系统建立连接。对他而言，系统是一片星罗棋布的光点，如同射电望远镜中的深空，而其中的每一颗星辰都可以按照他的意志变更运行轨迹。
单侧目镜上的提示信息刚刚熄灭下去，一张全息星图在半边视野中展开。以他所在位置的绿色光点为中心，12点、3点和5点方向各有一小片密集的光点。距离尚在十万公里级别，无法用光学影像来观测，但敌我识别系统已经用颜色标明了阵营——3点方向的北联分队正被另两支南联的分队前后夹击。
他不知道当年那三个15岁的孩子在入学典礼上并肩而行时，是否想到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形式在战场上重逢。在这场已经持续了三年的战争之中，联盟军校建立以来历年的毕业生几乎全员都被卷入。他本来是极少数能够独善其身的例子，但如今看来，或许无人能够幸免。
“优先救人，还是优先确保我方的防线？”两小时之前，他在走出通讯室之前回头询问，“在方也的面前，我没有把握做到二者兼顾。”
“抵达待机点后叶上校会和你联系，你暂时听她指挥。介意吗？毕竟是昔年的学妹。”
“暂时？你们对她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别误会，我们从未给她下过什么死命令。但她非常清楚自己背后守护的是什么，并且应该已对最坏的状况具备某种觉悟了。”通讯回路之中弥漫着让一切声音失真的电流噪音，“真走到那一步的话，联军前线指挥权就移交给你。”
他短暂地闭上眼睛，试图把这谶言一般的假设驱逐出脑海。但在他成功做到之前，即时通信就不差一秒地接入进来。影像中的叶离刚刚把单侧目镜推到前额上，镜片上的滤光膜反射出稍显诡异的荧光蓝。她看起来相当疲惫，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仍是沉静而明亮的。
“学长，抱歉把你牵扯进来。”她少见地选择了相当不正式的称呼，但此刻的程隐川很感谢这一点。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他简单地答道，“说正事。”
叶离点了点头。尽管有着分明的轮廓线条，她的脸庞还尚未脱尽稚气，此时距离她毕业离开军校还不到一整年时间，即使看到她飞行服上的阶级章，大约也很难有人相信北联真的将战争的胜败押在这样一个20岁刚出头的姑娘肩上。
“最新的战况图刚刚给你传送过去。以你的待机位置为原点，12点方向有三个整编的飞行中队，已确认余忘书在后方一艘驱逐舰上。5点方向的一个中队已和我军交火，虽然我军占优，但始终难以全面压制。”
“林司辰在那里。速战速决吧，那姑娘向来是看着软绵绵的，但拖得越久越难拿得下来。”程隐川把收到的战况图调成全局模式，一边扫视战局，一边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听说方也来了？”
“5点方向的天顶，大约两小时前出现了涂装和标识为南联飞行总队长的旗舰军机。军委会的命令是以该机为第一优先目标，必要时允许启用‘天钺’系统，也允许做出复数交换。”
“天钺系统？投入实战了？”程隐川皱起了眉，他对北联的武器研发系统并不算熟悉，但因为研发机构同在萤光杯之中，相关资讯还是掌握了一些。这项技术借由信息侵入引发物理破坏，号称针对军用飞行器的定向炸弹，被北联军方给予厚望，但是因为影响范围不可控，而且始终没有解决对于己方飞行员的安全性问题，因此一直处于模拟试验阶段。
“没有。此前最新的试验数据来看，飞行员的生还率仍在3％以下。”
“那就是不计任何代价也要打下去的意思？确定是方也本人？”程隐川提高了声音，语气介于劝诫和警告之间，“你不要乱来。”
“南联的战略目标应该是萤光杯，第一优先目标为夺取，如果不成，则可能实施摧毁行动。那里有我方绝大部分的机密技术，包括你的全部试验数据和成果，以及20多万非军事人口，我们没有任何试错的机会。至于那一架南联的队长机，我尝试过侵入它的系统，仅仅23秒就被反制，取得的数据非常有限，系统分析也还没有得出最终结论。”
她停顿了片刻。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极少会在确凿无疑的结论得出之前先宣之于口。但这一次仿佛是个例外，她将双眼闭上了数秒，再睁开时已有了笃定的眼神。
“但我不会认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