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晖在电梯口被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女拦住了。“你走错路了,挂号窗口在大厅正门右手边,要是发烧,就先去左边的小隔间里测体温。”她套着一件过于宽大的白大褂,浅口鞋上方露出一小截雪白纤细的脚踝,语气十分冷淡。
“我不看病。”他按下了电梯的下行键,“找人。”
“找谁?”
“程医生。”
少女眼疾手快地挡住了楼层的按键,不让他触碰,“你是谁?证件。”
她皱着眉上下打量着宋朝晖,目光精准地投向他放ID卡的口袋。少年看了她一眼,慢慢把自己左臂的衣袖卷到手肘以上。上臂外侧有一块类似胎迹的红印,大约拇指大小。他把手臂亮到少女眼前。
少女的脸色惊疑不定了起来,“你是……”她腕上的便携终端响起的即时联络提示音打断了她。“带他下来吧。”通讯自动选择了扬声模式,“我在负17楼。”
负17楼是个舒适宜人的会客厅,挑高的天顶和窗外几可乱真的模拟阳光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个深藏地下的空间,程隐川坐在沙发的一角,捧着一个模样稚拙的马克杯。
“小通缉犯来了。”他微笑着打趣道,“长变了很多啊,难怪小夕认不出你,明明当年在同一个培养槽里长大的,某种意义上还算是‘同胞’姐弟。”
“我哪儿来的弟弟啊。”被称作小夕的少女噘了噘嘴,“出生率要能有那么高,军委会一定兴奋得全员去冥王星的冰壳上跳兔子舞。”她用纸杯接了两杯咖啡,草率地推了一杯在宋朝晖的面前之后,就端着另一杯转身向外走去。“客人给你带到了,没我什么事了吧?我去下面看看,今天一整天的数据都很不稳定。”
“别给你林阿姨添麻烦。”
“我会告诉她是你让我管她叫阿姨的。”
她抛下这句话之后,脚步轻巧地消失在了门口。程隐川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视线被重新合上的滑动门阻隔。有一瞬间,他目光的焦点仿佛落到了并不存在于这里的某个点上,但很快平复如常。“其实小夕知道你,只是认不得长相,她一直很羡慕你从小就可以到处飞。”
“军队……毕竟不太适合女孩子。”宋朝晖斟酌了一下措辞。
“某种从地球时代开始就根深蒂固的偏见罢了,又不是用蛮力比高下的冷兵器时代。她的评级有F+,只比你低半阶,本就超过了强制兵役的基准线,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一直留在这里。”医生停顿了片刻,把手中的马克杯放回茶几上,抬眼看向他,“或者,你要如何评价叶离?”
少年抿紧了嘴唇。
“当年她可是极少数敢跟南边的王牌正面硬碰硬的人,不过我猜想她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那场战争。她后来还飞吗?——我换个问法,你父亲还让她飞吗?”
“几乎不……但带过几次新兵的飞行训练。”宋朝晖有些干涩地答道,在医生看向他的时候不自在地吞咽了一口,“……她真的失踪了?”
“看上去是真的。去年的12月,或者更早一些,她就已经不在南联境内了。我得到消息则是在三个月之前。南联方面能把这么重大的消息隐瞒半年之久,也是煞费苦心。”
“军委会认定她通敌叛变,所有相关人员都被隔离审查。”少年顿了顿,语气执拗,“我不相信。”
“海石基地那边的态度我也知道了,或许知道得比你还略多一点。军事情报系统尚算友好,对我知无不言。”程隐川站起身来,拿走了少年面前冷掉的咖啡,给他换上了一杯加了两块糖的热牛奶,“咖啡因比酒精好些,但仍然会影响大脑和神经系统的稳定,如果你想在未来尽可能长的时间中维持评级不降,最好戒掉它。现在先去睡一觉,然后我来给你做个常规体检。”
“我没有那个时间……”
“我知道你想去找叶离,但你有办法离开北联领土吗?边检不是民航,你想通过侵入系统修改ID信息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只能向您求助。”少年露出混合了挫败和希冀的表情,抬起头固执地注视着他,“您也是相信她的,对吗?”
沉默的对峙持续了数秒,然后程隐川叹了口长气。“基因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你的固执简直和叶离如出一辙。——但我无法帮助你找到她,即使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那也不是我。”
他向客厅的另一扇门走去,并示意少年跟上他。门后是一间书房模样的房间,一排全息影像设备在墙边闪烁着,显示的是主要实验场所的实时情况,他指示系统把其中一个影像投到房间的正中央。
躺在病床上的少女有着颜色稍浅的栗色短发,蓝白条纹的衣服敞至胸口,露出锁骨和几个贴在胸前的电极。随着镜头的推进,可以看清她眼睑之下眼球的快速运动,看上去正陷于多梦的浅眠期。
“等她醒了,或许可以告诉你一些你想要的答案。”
“她是谁?”
“名字叫安静,ID卡上是这么写的,当然名字毫无意义,那张南联的ID卡在这里也是废纸一张。但我就说两点:第一,她的介子能力评级是H。是的,未知的第六人,某些测试项的数据还在我之上。第二——”
他毫不意外地看到少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并因此停顿了片刻。
“——她在被送到我这里来的时候,头脑中被灌满了不属于她的记忆,而那些记忆……全都属于叶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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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晖在狭窄的单人床上躺了下去,和一般医院不同,眼前的天花板是带有磨砂感的金属色。不过对于长年辗转与军事基地和舰艇之间的人而言,这种质感反而显得更为亲切。
精神高度紧张的逃亡之旅让他身心都疲惫不堪,然而睡意迟迟不肯降临,他翻了个身,尝试让自己的意识与系统相连。但他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这里绝大部分的信息都被牢牢锁住,程隐川的手笔,凭他的能力无法撼动分毫。在系统的世界之中,H级“介子”的统治力是绝对的,这种位于顶端的天赋者始终无法通过遗传干预手段“制造”出来,这也是为什么那仅有的5个人,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南北两方政府的敏感神经。
但现在出现了第6个人。
那个陌生少女的苍白面孔在宋朝晖脑海中浮现出来。她算不上十分漂亮,以十六七岁的少年的视角而言,那种过于清淡的气质,甚至远不如娇俏的小夕引人注目。
但即使是通过全息影像展现的睡颜,似乎也具备了某种魔力。她“知道”叶离的一切,包括叶离本人守口如瓶的所有过去——这种认知让宋朝晖无端地生出了些许近似于嫉妒的心情。在自己出生之前,在自己看不到的时空之中,无法触及甚至无法揣度和想象的叶离,都在那个少女的脑海中。
他又一次翻了个身,这次稍显烦躁,然后滑动门轻响了一声。
“你果然在胡思乱想。”小夕从门口走进来,手上拿着一支按压式注射器,“教授让我来督促你老实睡觉。”
手臂上凉意一闪而过,大概是某种安神类的药物。“你叫他教授?”宋朝晖问。
“不然呢?难道叫爸爸?肉麻死了。”少女一脸嫌弃的表情撇着嘴,“这爸爸也太容易当了,提供23条染色体,然后用培养槽把孩子泡大,直接把常识和技能用些乱七八糟的手段灌进孩子的脑子里,从没喂过奶换过尿布,不用买衣服、玩具和零食,更不用付一分钱教育费用,多么省事。”
“那……你见过你妈妈吗?”
少女微微一怔,然后摇了摇头。“那家伙一直假装自己是个黄金单身汉,但是大概只有被肥皂剧冲昏了头的女大学生会想嫁给他吧。”她用不太客气的方式指称自己生物学上的父亲,“我有时候简直怀疑自己是潜规则的产物,或者根本没有母亲。谁知道呢,这里本来就是一个只用黑科技就可以造出孩子的地方。——但我见过你妈妈。”
“我也从不那么称呼她。”少年局促地回答道,“我们……只是……基因上的关系。”
“她真好看,穿一身飞行服就像是会走路的征兵海报。我也想当飞行员,其实预备飞行员的测试我都通过了,但是那家伙亲自跑去征兵办把我抓回来,没人敢对他说半个不字……万恶的特权阶级。”
她靠近了一些,从便携终端中调出一小段全息影像,呈现在少年的眼前。影像的年代有些久远,画质不高,但宋朝晖认出了那是北联首都海石基地的停机坪,地面上印着巨大的北联徽章,代表天王星的三叉戟和代表公正的天平融为一体,立于代表人类起源的地球之上。
镜头从一架战斗机的侧翼之下仰拍上去,飞行员从向上弹开的驾驶舱门后面跃出来,低重力环境让她的身姿像一片树叶那么轻盈。她在侧翼上站定,摘下头盔,散开的长发丝缎一样地垂下来,她把一小片单侧护目镜别到耳后,露出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2556年的3月,天卫四防卫战告捷时的叶离。21岁的前线指挥官,联盟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小夕露出憧憬的表情,“即使是南边那个姓方的妖怪,拿到全军指挥权的时候也已经24岁了。”
“那是因为程医生没有加入军队。”药物开始起效,少年觉得眼皮有些沉重,“要不然……”
“军委会没有哪一天不想抓他去打仗。当年把战争的担子全部丢给一个姑娘,也亏他做得出。”
小夕稍带鄙夷地“哼”了一声,调暗了房间里的灯光。天花板之下定格的影像在少年的视野中变得模糊。整个太阳系中再没有哪个地方能比这里更令他安心——即使有,如今也已不复存在。于是他在药物带来的下坠感中放任自己沉了下去,漆黑的安宁有如回归母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