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正是因为这段十多年前的影像,宋朝晖做了个稍长的梦。
视野慢慢从一片漆黑中变得明亮起来,光照维持在一种能够看清周围所有事物,却又令人倍感压抑的程度。他站在一面全身镜前,镜子里的少年有着一张十四五岁的稚气面孔,被北联联军红黑两色的飞行服严严实实地包裹着。
他记起那是他第一次去真正的宇宙空间中实飞,紧身的飞行服压迫着他的胸膛,试图把肺里所剩无几的空气挤出去,却又用领口扼住他的咽喉,令他几近窒息。“早饭消化干净没有?少喝水。”年长的同僚带着调侃的语气提醒道,“第一次实飞能够不吐得翻江倒海的新人,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他机械地点头答应着,抱起相对他的身量而言比例有些失调的硕大头盔。
那是一次规模不大的演习式训练,从更衣室到停机坪的通道里挤着十几个年轻人。“都不知该说运气好还是不好,老谢临时出了个任务,回来时发生了点状况,一头栽进了维修舱。”他听到有人在低声议论他们的教官,“所幸人只受了点轻伤,但今天应该来不了了。”
“他都多少年的老鸟了,不还真刀真枪地上过战场吗,怎么犯这种低级错误?”
“阴沟里也有翻船的时候啊。所以今天谁带我们?”
“我刚才在电梯上遇见了叶参谋长……”
回话的声音十分弱气,但立刻就像水滴落入滚油一般炸裂开来。“不会吧!”少年们喜形于色地惊呼,“不是说她战后就再也不飞了吗?”
叶离是北联军方树立起的一个传奇。战争的最后一年是北联陷入空前困境的一年,南联最精锐的飞行部队一度攻至离“萤光杯”仅有15万公里的天卫四轨道,距离完全占领北联的心腹重地只有一步之遥。更何况,当时南联的前线指挥官方也号称军神,开战以来从未有过败绩。
本来没有人寄望于一个刚从军校毕业不满一年的姑娘能够挡住南联的第一王牌,但她奇迹般地做到了,虽然代价惨重。她在那一场战役中重创了方也,为北联在谈判桌上赢得了决定性的主动权。但她本人也受了非常严重的伤,战后就转至参谋部负责战略,不再出现在一线。因此年轻一代对她在战场上那一面的了解,都只限于为数不多的影像资料。
“她要亲自来带这次演习?真的假的啊!”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小宋快去问问?”
“我没有听说……她一句也没有跟我提过。”他局促地答道。飞行服似乎勒得更紧了,被汗水紧贴在背上。这并非完全的实话,他在进入电梯之前才刚与她分开。在之前那一段不长的路程中,她似乎常常忘记他在身体和心智上都早已脱离幼儿阶段,而下意识地按照对待孩子的方式,用手臂为他引导方向,并挡开一些可能带来伤害的东西。但少年因此而感到不明来由的失落。
“去更衣室看一眼她在不在呀,你去的话她又不会介意!”另一个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他和叶离的关系在军队中不是什么秘密,类似的孩子也还有好几个。
更多的人应声开始鼓动他,他被一种探秘寻宝似的好奇心驱使着,轻手轻脚地返回了更衣室。高级军官专用的小隔间里亮着灯,门没有上锁,里面传来一点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但他不敢贸然走进去,只敢倚着门边往里张望。里面的灯光比外间还要昏暗一些,一面横挡在门口的影墙阻隔了所有的窥探,上面一人多高的位置,北联的徽章在暗红色的背光里保持着庄严的缄默。
他有些讪讪,却不甘心就此退却,又往里挪了两步贴在影墙上,徽章上三叉戟的锋刃就高悬在他头顶。他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环视周围,心跳陡然间变得又急又重。
影墙的侧面有一面半身镜。
在这个微妙的角度上,影墙之后的情景完整地映在了镜中,然后落入他的眼底。
镜子里是个女性的背影,原本剪裁合身的军官常服松松地挂在肩下,应当是解开了半数以上的襟扣,并且数量仍在继续增加。衬衫的下摆被从腰带中抽出来,带着规律的褶皱垂到腿侧,扣着金属领章的衣领在重力的作用下轻易沿着脊骨滑到了腰间,黑色挺括的衣料褪去之后,露出一整片毫无遮挡的背。
少年掩住了嘴,漫无目的地咬着手套的隔热层。呼吸声在自己的耳道之中轰响,他丧失了对音量的判断,或许已经被察觉?但看起来没有。她抬起手臂去上层的衣架取飞行服,肩胛和脊骨有着清晰可辨的精巧形状,视野的最下缘终止于柔韧的腰线,两侧隐约可见浅浅的腰窝。
肌肤在偏黄的暖光中犹如奶油一般,光滑得仿佛连无形的视线都难以附着,但右肩胛之下显露出一块醒目的伤痕,大约半个手掌大小,在肩胛骨微微耸动的阴影之下呈现出难以名状的深重颜色。
下一秒,她解开了挽起的发髻,齐腰的长发瀑布般地倾泻下来,所有的秘密都重归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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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清醒的瞬间比梦里更为恍惚。场景好像一下子回转到七年之前,也是在这个深藏地下的实验室之中。意识慢慢浮出水面,他听到更年轻一点的程隐川在笑着说,幸好你来接他,我一直不敢先唤醒他,因为担心会产生什么不可预知的印随现象。
随后他睁开眼,透过培养槽的有机玻璃外罩,看到的是一张表情淡薄的精致面孔。那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就像地球时代那句心灵鸡汤式的老话: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此刻也是一样。
但随着两眼逐渐适应周围的亮度并找到了焦点,他意识到眼前的这张脸比他熟知的叶离要稚嫩许多。少女看上去不超过20岁,短发的颜色都比同龄的亚裔更为浅淡,脸颊上也不见血色。但除了同样给人以冷淡的印象之外,眉眼、鼻梁和唇角的轮廓都和叶离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他认出了她,是程隐川给他看过的全息影像中,名叫安静的神秘少女。
“你醒了。”她的嗓音也充满无机质的感觉,但语气尚可算作友好,“程医生刚刚离开。”
宋朝晖坐起身来,有点茫然地点了点头。这不是他入睡之前的房间,也不是在全息影像中看到的那间巨大病房。安静在相邻的病床上坐着;而他身上连着好几件检验设备,一片白色的电极贴在他左臂的红印上,显示屏上的数据在规律地跳动。
“你……认识我吗?”他问。
紧张感像是某种致命的液体一般漫过他的喉咙,他紧盯着少女的双眼,试图从浅茶色的瞳仁深处捕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的波动。但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仿佛冰封的湖面。
“或许曾经。但现在不。”
少年艰难地吞咽了一口。“但是,假如你有叶……叶离的全部记忆,你应该认识我。”
“并不是全部。”安静正色纠正道,“我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他们——程医生和他的另一位女性朋友——对我做过了些什么,但按照他的说法,他们把我头脑中的相当一部分记忆‘抽走’了,这打断了原本的时间线和逻辑线,现在只剩下一些杂乱无章的碎片,它们不属于我,我也无法自由调取。”
她的措辞方式和叶离非常相似,宋朝晖不得不深呼吸几口来压抑住骤然加快的心跳。“那你自己的记忆呢?”他问。
少女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她简洁明了地回答道,“关于我自己,我知道的并不比那张ID卡更多。”
她的冷静超越了这个年龄的常识范畴,但宋朝晖并不觉得惊奇。叶离也是在20岁的那一年离开了军校投身战场,他无数次在头脑中勾画她当时的模样,那条遥远的时间线要追溯到他出生之前。
“那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当然是以你愿意回答作为前提。”他踌躇着开口,“作为交换,我也可以回答你的问题,如果你有兴趣知道的话。”
安静点了点头,然后没有停顿地直接开口问道:“你是叶离的什么人?”
宋朝晖一怔。“这说来有些话长。你知道这个研究所是干什么的吗?”
“程医生允许我读取系统中所有未加密的资料,但我能理解的十分有限。主要是培育试管婴儿?为了获得更多像你……像我们这样的人。”
“对。14年前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南北双方就都认识到,介子的能力会成为左右战争胜负的关键,但这种能力很难通过自然的亲子关系来遗传。如果没有人工干预,即使双亲都具备高阶的能力,孩子也很可能只是个普通人。因此,当时北联投入了天量的资金来研究这种能力的遗传机制。这一项目的负责人,就是程医生。”
少女向门外看了一眼。门虚掩着,走廊里悄无声息。
“我就出生在这里,作为这一项目的第二个成功案例。第一例是程医生自己的女儿程夕荫,她也在这里,或许你见过,通常他们都叫她小夕。”他稍停了片刻,直到安静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但按照程医生的说法,这项研究离真正成功还差很远,因为包括我在内的案例都无法维持双亲中能力较高一方的评级,而且从没有一例能够成功复制H级的能力。”
“你是说……你就是这样被‘制造’出来的?”
“虽然确实没有经由母体孕育,但也是有父母的。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了——叶离是我一半DNA的提供者,在生物学意义上,她是我的母亲。”
这个事实本身似乎就能让他获得某种宽慰,他微笑了起来,显出一点与他年龄相符的天真。但少女的眼中仍凝聚着浓重的疑惑,她并未信服于这个答案。“你多大年纪?”她问。
“法律上来说,17岁。”
“但你刚刚才说过,让你得以降生的技术,是14年前战争爆发之后才投入开发的。”
她严肃的神情有如抓到了学生撒谎的老师,那种审视的目光让宋朝晖的心脏漏跳了半拍。“我出生在战争结束的次年,出生之后的最初三年都在培养槽里度过,按照小夕的说法——被乱七八糟的手段灌了一脑子知识和技能,到完成的时候,生理和心智上都已经相当于10岁了。”
“没有童年?”
“你可以理解为,军方不愿为我们的童年付出时间成本。”
安静被这直白的表述噎了一口,她沉默了数十秒。“那么,你从10岁起就进入了军队?”
“12岁。和身世类似的孩子不一样的是——”少年注视着她,像是不愿放过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我曾在普通学校读过两年书。”
他对那段最初的日子记忆犹新。在他并不丰富的经历之中,那是最为接近概念中的“家”的状态。他能感觉到他过分年轻的母亲——尽管他确实从不那样称呼她——用一种几近于手足无措的方式适应他的存在,又在某些方面异常坚持。“军队并非世界的全部。”她反复地重申这一点,以此说服他顽固的父亲同意给他这两年相对自由的时间。
他们可能是因为同样的固执而走到一起的。那时他这样想,当然从未求证过。这是他不需要过多考虑的问题。除了每个人都过于寡言之外,这个家有着应有的一切。
他惴惴地抱着某种期许,但面前的少女没有表露出哪怕半点回想起什么的模样。“但12岁也同样没有成年。”她陈述道。
“北联有专门的机构对学龄儿童进行普查,F级及以上的至多在八九岁时就会被发觉,然后由军队来接收,进行训练,更不用说在这个研究所里出生的孩子。你们……南联那边没有相应的机制吗?以你的年龄来看,应该早就被发现了才对。”
话问出口他才意识到这是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她不记得任何关于自己的事,有关阵营、立场和身份的话题很可能——他小心地透过少女的表情揣测着——会对她造成某种程度的伤害。
但少女看上去无动于衷。“我不知道。”她用一个简单的否定句终结了这个对话,然后将声音放得稍许轻软,“现在,你可以问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