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根黑色细长的残骸从视野的右侧擦了过去。
由于焦距问题,它看起来比实际要近很多。程隐川把焦距拉长了些,它从视野的边缘延伸出去,末端已经裂成数根碎片,穿过一架战斗机的侧翼,尾端没入驾驶舱。
他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大了。
尾翼上有两片合抱的橡叶,小小的,像一支含苞待放的花。
舱门开启的时候安全绳先弹了出去,一端吸附在对面机身的外壁上,撞击带来了轻颤,但真空中没有任何声响。他伸手往回用力扯了两下,试了试牢固程度,把舱外服的滑扣扣在绳索上,然后滑进了虚空。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在宇宙空间中行走,和彻底的真空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舱外服。距离很短,只有和那根残骸差不多长的十余米,但在感知中却像是超过了光年可以衡量的尺度。没有重力,没有任何的什么能将他拖向“脚下”的深空,然而行走在深渊之上的感觉如影随形。他伸出手去努力想要抓住什么,但只有那根漆黑的残骸滑过他的手心。
最终他抓住了驾驶舱外的安全阀用力拧转,然后从开启的缝隙中滑了进去。
最先浮现在眼前的是一颗浑圆的液滴,就像是露水一般的大小。真空中的液滴在表面张力的作用下呈现出完美的球形,静静地悬浮着,在微弱的环境光中辨不清颜色,只有表面一点银亮的高光里透出暗沉的深红。
他向着那光的来源看过去,更多的液滴悬浮在稍低的位置,微光点亮了同样悬浮着的一个银色的小东西,它拖着一根细长的银链,链子的末端缠绕在紧紧收拢的手指之间。
在看清叶离苍白的脸之前,他首先认出了这一枚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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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战场上救回了她,接着却发现正是她的判断让L4空间站被整个卷入其中?”
小夕不着痕迹地站起了身。沙发太过柔软,窝在里面的姿势让她感到呼吸困难。屏幕因为太久没有动作的缘故而启动了保护程序,极光一般的动态画面取代了原本的邮件界面,变幻的色彩映在程隐川的脸上,光怪陆离。
“我知道她当时没有第二种选择,也无法预料到后果,她做出这一判断的时候,是把自己的命也押了上去……但知道这一切也无助于我对她说出任何一句原谅的话,或者我本来也没有去原谅她的立场和资格,总之……”
在他语气迟疑的间隙里,小夕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中。马克杯上的釉已经磕落了一块,摸上去粗糙硌手,但少女的手心是柔软而温暖的。
“总之你不想——不能娶她,也不想把我交出去。哦,我认为这对于拉皮条心切的军委会而言是个巨大的噩耗。你用什么方法说服了他们?”
“绑架。”男人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他抬起头来,在变幻不定的色光之中眯起了双眼,“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我的手中恰好有足够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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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下午五点左右例行去看了一下叶离的情况,战争结束两个多月以来,她一直没有醒来,虽然各项体征数据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范围之内。北联军委会的焦急是显而易见的,甚至让他使用一些神经干预性的药物。“我还有很多更有效率的方法,让她迅速醒来回答你们的盘问。”程隐川对此这样回应,“只要你们不介意她的评级下跌三阶以上的话。毕竟,连酒精和咖啡因都会影响大脑机能的稳定。”
他在这一天的常规检查结束之后又多停留了片刻,萤光杯的照明系统忠实地模拟着地球时代的落日余晖,窗外的光线逐渐变成浓郁的橘红,在少女苍白的侧脸上涂抹出一点血色。
他从枕下摸出了那个怀表,把它放在叶离的手心里。因为大量的静脉注射而变得冰凉的手指无力地拢住了它,如同本能反应一般地握紧了。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他在心里默念道,“希望你原谅我。”
然后他走出病房,穿过医院的天台走向另一侧的电梯间,在那片露天区域里,他短暂地停下脚步,抬头仰望着萤光杯的穹顶。照明系统让透明的外罩呈现出火烧云般的假象,橘红色的光线完全遮挡住了外罩之上属于天王星的淡蓝色冷光。
也遮挡着萤光杯最大的秘密。
天台的花园中有几个孩子和一些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有人认出了他,略显拘谨地打着招呼。他匆匆地点头示意,然后隐入电梯间的阴影中。电梯一路向下,在他的指示之下停在一个数字按钮上不存在的楼层,他走过长长的金属甬道,在一扇滑动门面前,让一丝极细的光线依次扫描自己的掌纹、虹膜和DNA。
门的内侧是一间巨大的、被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仪器占满的病房。一个婴儿躺在唯一的病床上,正隔着空气对着天花板拳打脚踢。他把她抱起来,然后就因为胃部被正踹了一脚的疼痛而弯下了腰。但这个小小的麻烦毫无自觉,她挥着小手拼命试图拉扯他的额发,再把柔软的小手掌拍在他的侧脸上。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安抚着她,一枚金属的吊坠从叠襟的婴儿衫中滑了出来。她抓着那东西想往嘴里塞,但很快因为冷硬的金属腥气而摇着头吐了出来。
那不是她的出生记录。属于她的那一件,正挂在另一个婴儿的胸前,在通往地球的茫茫星海之中漂泊。
年轻的医生把这个柔软的小东西贴在自己的胸口。他记得她最初的样子,获得生命的一瞬间她只是培养皿之中的一滴露水,他记得她逐渐拥有形体和心跳的每一刻,直至如今她都只有那么轻,还不到飞行服头盔的重量,但抱在怀里却又那么重,他第一次真实地体会到被生命重压着的沉甸甸的感觉。
“如果我真的做错了什么。”他俯身轻吻她的前额,“你得原谅我。”
他抱着婴儿登上了另一部电梯,地下实验室内无处不在的监控系统用黑色的摄像头冷冷地看着他们。这里的影像很快就会传到北联军委会的圆桌会议上,但那不要紧,他们迟早会知道,包括他真实的诉求在内,他们都必须要知道才行。
踏出电梯的时候,照明系统模拟出的黄昏刚刚完全褪去颜色,天王星占据了整个天幕,无声地俯瞰着这个小小的、脆弱的人类造物。这一处不存在于任何官方记录的平台三面临空,空气稀薄,风却有些大,怀里的小家伙被吹得眯起眼睛不住地流泪,紧紧抓着他的白大褂,却奇迹般的一声都没有哭闹。
如他所料,甚至比他想得更快一些,通讯在第一时间接入了进来。他打开了便携终端上的全息影像,对面没有任何人影,只有北联的徽章悬浮在一片漆黑之中,但他知道他们能看见自己,于是他侧了侧身,露出脚边的一个手提包。
“时差缘故,我们这里刚刚日落。”他用一种颇为轻快的语气开口,“还有21分钟,就是北方联盟标准时间的CE。2556年8月21日24点整——你们给我的最终死线。”
“我们希望听到你的好消息。”一片漆黑中的声音回答道,语调毫无起伏,“如同我们曾经承诺的那样,把这个孩子交给我们,她会得到最好的教育和训练,不逊于当年你曾经待过的联盟军校,你会看到她的卓越成就。”
“然后被送上战场当作棋子使用?”他微微地扬起嘴角,“曾经的联盟军校成就最卓越的毕业生之一——叶离还在医院里躺着,两个月了,至今没有醒来。”
对面沉默了片刻。“还有18分钟。”通讯回路中的声音更低沉了一些,“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多谢好意,但还是不了。我还需要点时间来设置这个东西。”他用脚尖轻磕了一下脚边的手提包,“我对生物以外的东西都不太熟悉,不保证18分钟够不够用。”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把怀里的婴儿包裹起来,放在稍远的地面上,然后拉开了手提包。他的猜测是正确的,对面看得到现场的一切。“你要干什么?”通讯中的声音陡然拔高了起来。
“七个世纪以前的古老发明,爆炸物里的老古董,威力在现今的军事领域也完全不值一提。但是恰好,萤光杯的外罩就像个水泡那么脆弱。”
“……你最好冷静一点,那里有你这么多年来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实验室。”
“实验室里尚有392个处于不同阶段的样本,这是七年以来的第一个成功案例。”他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婴儿,“还有20多万人口,以及叶离,和我。——是的,我绑架了所有这一切,那么现在,我可以开始提我的条件了吗?”
通讯中的杂音在一瞬间嘈杂了起来,对面似乎发生了一些争执和骚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医生一直保持着相对放松的姿势站着,但地上的婴儿显得很不舒服,她奋力把手从外衣里面探出来,隔着对她而言过于遥远的距离伸向他,挥舞着,然后他听到几声金属相碰的轻响,半截脱开的项链从婴儿衫的领口拖了出来,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手指间被甩脱出去,闪闪发亮。
挂在她脖子上的那枚金属吊坠不见了。
通讯中的声音就在这时重新响了起来。“我们可以考虑接受你的全部条件。”一个毫无特征的男声缓缓说道,“但是我们希望你了解一下,你将为这场交易所付出的额外代价。”
“请讲。”
“从今往后,你终生不得离开萤光杯。”
医生微笑了起来,他走过去俯身抱起了自己的女儿。“我本来也没有打算过要离开。”他抬起头,看向夜空中一个白色的光点,“毕竟,这里是唯一抬头就能看到L4空间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