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滑动门在身后关上，面前是一条金属灰色的通道，通道的尽头则是电梯门。和这个研究所的其他地方不同，通道里没有摄像头之类监控设备，电梯门边也没有按钮，但在程隐川走到近前的时候，两扇屏蔽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在这个深藏地下的研究所中，这是个“不存在”的楼层，电梯中没有对应按钮，只有直接连接电梯的控制系统才能命令它在此层开门，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绕过程隐川的许可做到这一点。
又多了一个秘密。他靠在电梯的内墙扶手上想。但这里本就已有太多的秘密，多出这一个也无足轻重。
他让电梯上到地面，然后从一所医院的安全通道走了出来。“萤光杯”的地表只有白和绿两种颜色，白色的建筑普遍不高于三层，风格简洁统一，被葱茏的树木掩映其下。地面全部铺满植被，没有道路，行人在草坪上来往，公共交通则主要是架设在空中的管道列车，半白半透明的轨道线在穹顶下织成稀疏而有序的网。
虽然呼吸的同样是循环系统提供的空气，但开阔的环境还是令人心情一畅。时间临近黄昏，城市之中的人工光照正在慢慢减弱，而穹顶之外的天王星仿佛近在咫尺，淡蓝色的气态表面占据了整个视野的三分之一，仅凭肉眼就可以看到行星大气层的清晰对流。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有一点像是透过军校中心礼堂的穹顶看土星。
腕上的便携终端适时地响了起来，打断了他进一步的回想。接入通讯之后一两秒的延迟看起来不太寻常，但他对军方的监控早已见怪不怪。“我已出了航空港。”通讯中传来年轻女性的声音，“你这地方真是不错，风光快赶得上我们那边的首都了。但我应该上哪条交通线？”
“总共有六位特工朋友跟着你，有一位正趴在售票窗口，你可以让他给你买一张到中心医院的单程票。”
程隐川沿着扶梯上到半空中的车站，在出站口的位置找了张长椅坐下。大概第三趟列车进站时，他的客人略带迟疑地走了下来。相对于气温而言，她穿得有些多，用围巾严严实实地挡着自己的下半张脸。站台很空旷，跟在她身后的几个便衣特工因而显得十分突兀。
“比我想象的好很多了，我以为会有一个中队的黑制服护送你过来。”程隐川迎了过去，隔着出站口的栏杆接过了她手中不大的提包，“好久不见，司辰。”
“好久不见，程学长。”姑娘回头看了一眼，便衣们目送她走出闸口，但并未跟来。“确实有这么一群人一直跟到了航空港，但他们似乎不能进来？”
“当年的某项承诺，感谢军委会还遵守它。”程隐川扫视了便衣们一眼，“辛苦各位，人我接到了，之后的一切都由我全权负责，请回吧。”
林司辰跟在他身后下到地面的草坪上，踩着柔软的青草走进了那所医院。有几个学生跟他们擦身而过，视线在他们身上停留的时间略长，显然认出了她，但并未表现出大惊小怪。她猜想这是因为媒体已经事先连篇累牍地吹过了风。
“比军事区域令人心情愉快多了。”她由衷地感叹道，“之前我一直待在你们的首都海石基地，那实在不是个可以谈环境的地方。”
“北联军委会可能是全宇宙最大的实用主义——不，功利主义者集团。”程隐川领着她避开了医院门诊排队的人群，穿过露天的中庭，往办公楼的方向走去，“我想你过来之后，很少有机会出门时身后不跟着几个尾巴？”
“出门？这是我过来之后第一次出门。”林司辰看了一眼四周，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在海石基地的待遇，假如放在我们那边，是要算作非法监禁的。”
程隐川牵起了嘴角。“那我这里大概可以算作合法监禁了，环境更好，戒备更严。”他似乎很快意识到这是个拙劣的笑话，稍显抱歉地轻咳了一声，“这边。”
电梯的示数不停地在负值上攀升，通过换气扇注入的空气里渐渐沁进了消毒水和臭氧的气味。当电梯门滑开时，林司辰向外张望了一眼，程隐川伸手替她拦住了电梯门。
门外的场景热闹得有些出乎她的意料，走道两侧是七八间用磨砂玻璃隔开的小型项目室，玻璃被当作白板使用，上面满是用油性笔写下的公式和数据。几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少女捧着资料或者烧瓶试管之类，脚步匆匆地来回穿梭；走道另一端的玻璃门后还有一片屋顶挑高的开阔空间，像图书馆一般的陈列着许多架子。
“你的实验室？”她回过头问。
“南联最想知道的秘密都在这里。”
“我有一种会被灭口的预感。”姑娘苦笑着，踏出电梯的脚步却没有迟疑。防卫系统发出轻微的警示音，但并未启动，她猜想身后的男人做出了某些越权的干预。通道不长，穿过尽头的玻璃门之前，她忍不住开了口。“为什么让我过来？我以为你们会希望我离机密越远越好。”
“是我向军委会提交了申请，他们没多啰唆什么。这种时候也确实需要你在公开场合露个面，安定人心。”
“为什么？……噢天啊！”
迈进玻璃门的同时，林司辰低低地惊呼了一声。面前确实是一座宏伟的图书馆，但排列整齐的架子上摆放的并不是书籍，而是大大小小的培养皿，里面的液体颜色各不相同，浸泡在其中的却是同一种东西。
各个阶段的人类胚胎——从受精卵到基本能看出形态的胎儿，一应俱全。
“这是你的那个……介子遗传研究项目的样本？”她感到喉咙口有一些发紧，声音因而变得滞涩。
“一部分而已——失败的那一部分。成功率比公开报道要低得多，完全成功的例子，十多年来不过60多个，G级以上的高阶样本只有个位数。”男人的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之中，颜色较浅的虹膜沾上了一点暗黄色的光，“生孩子这回事，始终要看概率学的眼色。”
“已经很好了，我们那边一个也没有。”
“好与不好，评判权不在我们，只有那些孩子自己知道。有句老话：谁都不是出于自己的希望而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这论调不太像你。”林司辰转过脸勉强地笑了笑，“听起来像是方也学长会说的话。”
“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得像他一样混蛋。”程隐川也笑了笑。
他们一前一后地穿过了这个陈列室，程隐川在对面的出口处按亮了另一台电梯。“找你来确实另有目的。我这里有个很特别的病例，我想你会感兴趣，或者说，我需要你帮忙。”
“病例？是人吗？如果是台主机或者是个引擎，我或许还能帮上你。我对有机物几乎一窍不通，你知道的。”
楼层示数停滞了，但电梯仍在不断地下沉，轻微的失重感让林司辰感到胸闷气短。她踉跄了半步，男人抓住了她的上臂。
“你在离开南联前来交换之前发表过一项新技术，不，不是那个小型化的行星间引擎，尽管那个引起的轰动更大——是通过外设装置抽取记忆的那项技术。”
“那是篇S级保密论文。”
“引擎技术是3S级，我确实就没有办法弄到了。”电梯停住了，程隐川放开了她，“你们那边在军工方面的确技高一筹。”
他在委婉地表达突破南联的S级密保只是小菜一碟，而林司辰相信这并非夸大其词。即使在金字塔顶端的5人之中，这个男人也是最不可捉摸的一个。
“既然你连论文都看过，那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她有些泄气地说道，“一项针对‘介子’的医疗技术，忘书主导的项目，我只是提供一点技术支持。如你所知，长时间和系统保持交互连接会沉淀过多的冗余信息，给大脑带来巨大的负担，E级和F级中已经出现了不少病例，主要症状是头晕、头痛或者幻觉，更严重的会产生不可逆转的精神伤害，纯心理干预治疗收效甚微。我的想法是，既然是冗余信息带来的麻烦，那将它们‘抽走’应该有所帮助。不只是记忆，还包括一些潜意识，以及相关联的情感。”
“听起来是种斩断烦恼的绝佳方式。如果还没有命名，我建议取名叫作‘慧剑’。进入实用阶段了吗？”
“做出了几个概念性样品，测试效果还行。当然，我不可能随身带着……”她警惕地看了男人一眼，“你应该不是在指望我在这里再给你做一个吧。”
“你猜对了——别急着拒绝，你可以先看看我这里的病例。”程隐川走出了电梯，他在一扇门前停下，将左手的手掌贴在了验证区域。“而且，就算南联真的会因此而给你定个泄密罪或者叛国罪，前提也是有朝一日你能回得去。”
滑动门在他们面前打开，里面的白亮光线倾泻而出，一瞬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林司辰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在了眼前。
“但所谓的交换监视计划，本来就是个有去无回的兑子计划，你来之前应该就知道。”程隐川的声音在陡然变得空旷的空间中听起来有些失真。“况且现在连0.01％的不确定性都不剩了，你不是想问北联为何需要你在公开场合露个面吗？”
光亮褪去之后，面前的世界初显轮廓，那是一间巨大的、被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仪器占满的病房。程隐川回过头来，逆光之中看不清眼神。
“因为叶离失踪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