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冰清被迫困在这间屋子里,几层麻袋封住的窗户,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但她眼里的光依旧没有熄灭,每个月在固定休息的那几天,她可以到院子里放风。
暖和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短暂抚平她身心的创伤。院子里不只有她一个人,还有其他同期休息的女人和负责看守的刀枪炮子。冷冰清偷偷挪过去,打探念家客栈的秘密。
“为啥不戴套反而不要钱?”
女人手指夹着烟,毫无生气的目光看着院子里的积雪,没半点回应,整个人像是冬日里干枯的树枝。
不等冷冰清继续发问,齐俊鹏过来将她拉到一旁,“不乐意放风,就滚回屋里。”冷冰清不敢多言语,立马弯腰低头,裹紧身上破洞的棉被,坐回角落。
不多会,李半仙从院外跑进来,朝齐俊鹏嚷嚷,“快,来了,把她们都撵回去。”齐俊鹏不多说直接将冷冰清和另一个女人赶回客栈,锁进各自房间。
冷冰清感觉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她趴在门缝,仔细观察客栈大堂。
胡子明率先走进客栈,紧随其后的是齐俊鹏和李半仙,每个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胡子明和两个人耳语一阵后,两个人两眼放光,点头表示明白。随后两个人抱着孩子离开客栈,一连几日都没再见到他们。
冷冰清惊吓得浑身瘫软,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接下来两个月,类似情况时有发生,有时候是婴儿,有时候是三两岁的幼童,他们在念家客栈过一遍手,再由不同的打手抱走,再也不会回来。冷冰清确定,念家客栈除了是卖淫窝点外,还是拐卖幼童的中转站。
冷冰清搞不清楚他们是从哪偷来的孩子,她和那些丢孩子的家长一样,从孩子在念家客栈中转那一刻,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女。
转眼,半年而过,冷冰清突然发现自己没有放风休假的机会了,浑身发烫,还时常恶心,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心里越发紧张。李半仙眯着眼睛给她把脉,然后眼镜一亮,转头看向胡子明点点头,低声说出两个字。
“滑脉。”
胡子明晃荡着光头,大手一甩,齐俊鹏立马领会,直接用黑布套罩在冷冰清头上,随即像是捆绑小鸡一般,将冷冰清手脚捆住。
冷冰清茫然间心里生出剧烈的恐惧,完了,他们这是要灭口,还是要把她卖了?怀孕的女人卖个高价?买一送一?冷冰清对于自己的下场没有任何恐惧,已经死过好多次了,她不怕死,也被卖过,她恐惧的是女儿的下落还没有音讯,她死了,或者再次被卖进山沟沟里,女儿再也没人找,也找不回来了。
随着一路颠簸,车外的人车声响越来越稀薄,等头罩摘下来,视觉逐渐恢复过来,她见到了“熟人”。
怀有身孕8个多月的梅子,挺着大肚子,双腿岔开,手叉腰站在冷冰清面前。冷冰清下意识怯生生地喊了声梅子姐。
梅子对于她的到来似乎没有任何意外,像是欣赏自己的杰作,绕着她转了几圈。冷冰清不自觉的身体开始发紧,抱紧肩膀夹紧双腿,紧闭双眼。
“睁开眼,看着我。”梅子用命令的口吻指挥她。冷冰清不敢不从,睁开眼与梅子野兽般的目光只轻轻一触,立马躲闪看向脚下。
“恭喜你。”
隔壁与这间屋子只有一块胶合板隔断,突然发出一声女人的哀号,那声音撕心裂肺,像是困住的野兽,发出致命的哀求。
惊得冷冰清不禁打冷战,她摇头,不知道梅子口中的恭喜是何含义,恭喜她怀上某个嫖客的孩子?近半年来,她数不清有多少个恶臭,散发着酒气的男人趴在她的身上发泄兽欲,又有多少怪癖中伤她的身心,想不起来有多少次泪水滑过脸颊,再流进含着男人袜子和内裤的嘴里。
她记不清也不想知道,肚子里的孩子属于哪一个猥琐的男人。
现在,唯一让她感到庆幸的是,自己不会死,也不会被卖到穷山沟,有这条命在黑林,就还有希望能找到女儿。
“恭喜你,接下来十个月不用接客了。”梅子似乎看出她的不解,大方给出解答,见她没有丝毫触动,再次解释,“也恭喜你,可以开始寻找女儿了。”
冷冰清放下双臂,胸膛随着呼吸快速起伏,“我女儿在哪?”
梅子见她上钩,不紧不慢地扶着自己的腰,坐在一把破椅子上,手伸进桌子上一个小铝盆里,抓起一个带虫眼儿的苹果,自顾自地啃起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是时候,我知道念家客栈是卖孩子的地方,我女儿被卖去哪里了?”
冷冰清紧追不舍,她等这一天等了半年,在念家客栈受尽折磨,就是为了找到女儿,她怎肯梅子继续拖延下去。
梅子像是没事人一样,反问她,“孩子从哪来,你知道吗?”
“拐来的,偷来的。”
“从哪拐来偷来的?”梅子见冷冰清没法回答,继续问她,“又卖去哪?”
冷冰清自然不知道念家客栈的孩子来自哪,去向哪,不然她早去寻女儿了。隔壁女人的哀号声穿透单薄的胶合板隔断,一股尿意从膀胱刺激脑壳,冷冰清似乎意识到什么。她见梅子事不关己地躺在床上,双眼微闭逐渐进入假寐状态。冷冰清身体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力量,上去伸手想掐住梅子的脖颈。
指尖还未触碰到梅子的汗毛,冷冰清自己的头发却再次被抓在梅子手里。
“学我?你特么还嫩点,老实给我在这待着,乖乖听我的话,不然你永远也别想找到自己的女儿。”梅子眼里的血丝似乎要冲破眼角,隔壁女人阵阵的哀号声似乎唤醒了她嗜血的本性。
“你根本,不知道,我女儿卖到哪了。”冷冰清此刻脑子异常清醒,对于梅子目前的处境,完全和自己没有什么区别。同为胡子明手里的赚钱工具,既然她不知道女儿的去向,梅子也不会清楚。
梅子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甩手将她扔在地上。
“你要清楚,现在是你求我,帮你,找你的女儿,你……”
不知道是用力过猛,还是内心情绪过于激动,梅子突然坐在地上,身下淌出水流。冷冰清知道,梅子这是要生了。刚才两个人大幅度且剧烈的撕扯,让梅子有了早产的迹象。
房门随着陈旧沙哑的响动,缓缓打开一道门缝。
李半仙探头探脑地摸进来,扶起梅子。梅子面红耳赤地喘着粗气,“快,我可能要提前生了,让你办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李半仙点头,表示让她放心。
隔壁房子里,一道门帘分成两间,门帘内侧算是简易产房。铁窗上陈旧且斑驳的血迹,预示着有数不清的新生命,从这里来到这个世界。
门帘里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叫骂声。
接生婆举着沾满鲜血的双手,从门帘里面走出来,狠辣的眼神看向冷冰清,“给我整碗水喝。”见冷冰清走出这间简易产房,转头骂李半仙,“李半仙,里面这俩货全特么难产,还赶在一块了,我忙不过来了,你问胡子明那王八蛋,要哪个活?”
李半仙急得搓手原地踱步,像是等在产房门外的爹,“这俩都要。”
“那你自己来搞,我摆不平。”
李半仙疯狂揉着太阳穴,眼下紧急情况,来不及去请示胡子明。若去医院,这条来钱的路子,就会被警察牵扯出来,胡子明绝对饶不了他。可不去医院,造成一尸两命,整个团伙都会折进去,他自己也跑不了。
“我来试试”
在李半仙焦灼之际,冷冰清此刻却异常冷静,她用热水洗干净手,和接生婆一同走进门帘里面。她趴在梅子耳边,“我救你们,母子俩,活命,你帮我,找回女儿。大家,你帮我,我帮你。”
梅子此时咬紧牙关,汗水浸透的短发紧紧贴在头皮上,她恶狠狠地看向冷冰清,似乎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
肚子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梅子依旧没有半点松动。
冷冰清见梅子死扛,她也不好在人命关天的时候较劲,学着旁边接生婆的样子,笨拙地试探着检查胎位,还没等她适应,梅子发出恶毒的咒骂。冷冰清调整呼吸,果然第一下没有摸到胎儿的头,也没摸到脚,而是触碰到了小屁股。
只是生过一次孩子,毫无接生经验的冷冰清此刻愣在原地。
“这个没救了。”接生婆语气里不带一丝感情,冰冷得如同外面的天气。经验老道的接生婆心里清楚,横向胎位,顺产的概率几乎没有,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母子平安更是妄想。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梅子像是神经重新搭线,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话。没等冷冰清反应过来,梅子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到沾满血渍的剪脐带的剪刀,毫不犹豫且没发出半点声响,直接刺进身旁产妇的脖子上。
似乎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把剪刀拔下来,梅子手无力地垂下。
剪刀依旧插在产妇的脖子上,纤细的血流从剪刀和脖子接触的边缝中喷射而出,在脉搏动力下,向半空中划出一道生命流逝的红色抛物线。
血线喷洒在布帘上,随着心跳减弱,鲜血一股一股地喷在梅子脸上。似乎吸收了血液里的营养,梅子恢复了些气力,抬起手指,指向接生婆。
“现在就我一个了,赶紧给我接生。”
满脸横肉的接生婆,半辈子都在鬼门关抢人头,见惯了鲜血,可她干的毕竟是迎接新生命的活,哪见过这种血腥场面。她双手在自己衣服上来回抹蹭,擦干血水,站起身掀开吸饱半面血水的门帘,直接走出去。
“老娘干的是接人的活,你这条鬼,我伺候不了。”
“里面咋样了。”李半仙像是热火上的臭虫浑身冒汗,焦灼地催促道,却被接生婆推个踉跄。
“李半仙,回去告诉胡子明,老娘回老家过年了,以后你们这营生我不干了。”接生婆见闹出人命,立马脚底抹油开溜。
李半仙不明所以,掀开门帘偷偷往里瞄了一眼,与往日不同的血腥场面吓得他坐在地上。
冷冰清更是吓得浑身瘫软,一下也不敢动。她看着被血染成魔鬼的梅子,一个念头突然占据整个大脑,不断重复提醒她,“你得活下来,你也不能就这么死了,更不能死在这里。”
冷冰清站起身,再次趴在梅子耳边,“你想,活命,得去医院,我救你,你帮我,我们,大家都好。”
梅子清楚,接生婆吓跑了,李半仙那个怂货靠不住,要想活命,得有冷冰清的帮忙,她点头应允。
冷冰清和李半仙合力将梅子抬起来,可还没走到门口,梅子却一把抓住屋内的柱子。
“我的姑奶奶,你又要起啥幺蛾子啊?”李半仙哭丧着脸,双腿打起哆嗦。
“不能就这么走了。”梅子虚弱地抬起一根手指,指向门帘内的“产房”。
冷冰清和李半仙顺着手指看向布帘,两个人才反应过来,里面还躺着一位“一尸两命”的苦主。他俩对视,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梅子勉强抬起头,提醒他们,“把这窝棚毁了。”
走出房门,冷冰清才看清楚,周边是一片枯黄的野草,这里是块野地。他们所在的两间房子,其实是临时搭建的窝棚,里面各有一根大腿粗的树干做支撑。
窝棚顶上覆盖着半人高的积雪。
冷冰清和李半仙没费什么力气,用绳子拉倒两根树枝,积雪随着窝棚塌陷,掩埋了一尸两命的产妇身上,也掩盖了窝棚里所有犯罪痕迹和罪恶。
天空飘起厚密的雪花,抬眼望去,近在咫尺的两个人,被漫天大雪遮挡得看不清面部表情。
李半仙拉着一辆破旧的木板车,冷冰清在车尾奋力往前推,梅子躺在车上,身上只裹着一床破洞的棉被。
梅子突然问冷冰清,“你叫啥名?”冷冰清手里松了劲儿,车轮在过膝的积雪里停下,她看着遮天蔽日的雪花,临时给自己起个名字,“冷,冰清。”
一行三人,费好大劲才走到村道上,一个农民驾驶拖拉机进城采购年货,好心将他们送到黑林市人民医院。
李半仙在剖腹产手术家属通知单上,冒充梅子丈夫签字,在这他不会写自己和梅子的真实姓名,在写患者姓名的时候,他看向梅子。梅子冲他微微摇头,用嘴型说出三个字。
李半仙心领神会,在患者姓名一栏里写上“冷冰清”三个字。
当天黄昏,梅子生下一名男婴。虽然有些早产,但身体壮实得很,冷冰清看着怀里的男婴,心里生出难得的暖意。
“梅子姐,你看,长手长脚,不像你,小个子。”
梅子看向天花板,麻药余劲上头,困意袭来,强撑起眼睑,口中喃喃自语:
“你救我命,我会还你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