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正在黑林医院产下一名男婴的时候，念家客栈里却异常肃静。
所有“生产机器”全部停工，关在各自房间里不准发出半点响动，招揽嫖客的红灯笼也收在门后。客栈大堂里依旧亮着昏暗的灯光，只不过红绿的灯泡换成了黄色。
和尚帮帮主胡子明跷起二郎腿，嘴里叼着牙签，坐在方木桌后面。
早上接生婆就去窝子了，今天有女人会生孩子，他在等着“验货”。日落黄昏后，李半仙推门进来。
胡子明面色一沉，见弟子空手而归且面色慌张，心里明白，这是出事了。
“帮主，咱的窝子出事了。”话说一半，李半仙喘着粗气拉着齐俊鹏要水喝，他借机观察胡子明面色，发现他面色紧张，估计还不知道下午发生的意外。
“你特么倒是快点说，到底出啥事了？”
“雪太大，把窝子的两个窝棚全压塌了。”李半仙眯起小眼睛做出大事不好的惊慌表情，作势挤两滴冻出的眼泪，偷偷瞄着胡子明。
胡子明宽厚的手掌重重落在桌子上。
念家客栈表面是家小旅店，里面却是卖淫窝点。这里的失足女不是自愿，也不是常规强迫，而是拐卖来的妇女。胡子明强迫她们卖淫，之所以差异化销售，不是为了揽客，而是为了借种。
因为这种反其道的销售策略，经常会有妇女意外受孕。而在分娩之前，她们会过上不用干活且衣食无忧的日子，直到生下孩子。
然而生下的孩子，最多在她们怀里一个月，就会被直接出手卖掉。
这是李半仙给他出的主意，只靠拐别人家的孩子明显货源不足。利用客栈套淫窝再套中转站的套娃手法，可以把“母体”控制在自己手里，减少丢孩子家长报案的情况发生。这样，既能加大货源，还能多赚“买肉”的收入，更重要的是，保证了团伙的安全。
这一条自产自销的好生意，独家大老板是黑林市和尚帮帮主胡子明。
眼下待产和生产的两个窝棚全塌了，只有李半仙一个人跑回来，说明其他四个人已经死了。这生意出了人命，早晚会被警察发现，到时候他这条“完美”链条就会被掐断。
胡子明不甘心，“其他人呢？”
“那个梅子和她妹子跑了，接生婆也回老家避风头，今天‘吐货’的那个，死了。”李半仙利用嘴皮的巧妙，一半撒谎，一半实话地道出其他四人去向。
胡子明急得直拍脑门，到底还是闹出人命了，嘴里却关切地问，“货吐出来没？”
“没，难产，没等生出来，窝棚就塌了。”
胡子明突然意识到关键点，上前两步，伸手抓住李半仙的头发，“有人跑了，为啥不早说？”说完，他不等李半仙辩解，直接吩咐齐俊鹏，“带上所有人，赶紧跑，念家客栈漏了，条子很快就会来。”
有“母体”逃跑，必会前去报警。
接生婆是同伙，胡子明不担心她会出卖自己，梅子是被拐来的，还有她那个来历不明的妹妹，她们一定会招来警察。
念家客栈乱成一锅粥，有要找孩子回来的女人，不想走哭闹的，有打手销毁证据的，还有人急着收拾东西……胡子明自感大限已到，现在若不马上逃走，等待他的只有一条路。
有的打手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出念家客栈，脚步还没迈出门口，却又退回来。
只见冷冰清一手环抱男婴，一手搀扶梅子，两个人缓步进入念家客栈。
包括胡子明在内，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向两个人，有打手跃跃欲试准备动手。梅子昂起头，像是看一群待宰的羔羊，野兽般的目光扫过众人。
打手狠辣的目光瞬间转变为恐惧，所有人竟然都站在原地，没有敢上前半步的。
“有我在，念家客栈就在。”梅子低声放出诳语。
胡子明伸手示意打手不要轻举妄动，实际上也没人敢出手，他让其他人都回屋，唯独留下左膀右臂李半仙和齐俊鹏，站在自己身侧。
残阳最后一抹余光从院子里散去，黑林市最有名的和尚帮骨干，三个老爷们，面对两位手无寸铁的女人，一个还在襁褓里的男婴，却占不到丁点优势。
六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任由各自的影子在院子里逐渐被黑暗吞噬。
冷冰清怀里的男婴突然放声啼哭，像是点炮般打破紧张的气氛。梅子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胡子明的额头，她单手接过儿子，另一只手解开破旧的棉衣上的两个纽扣，在三个大男人面前，毫不忌讳地给儿子喂奶。
胡子明看着男婴贪婪地吸吮着奶头，他不自觉地吞咽口水。
不多会，男婴吃饱了，抿起小嘴心满意足地陷入沉睡。梅子低头看着儿子冻红的小鼻头，眼里露出少有的母性的柔和。多余的奶水顺着奶头流淌在前胸，她吃力地弯腰抓起一把积雪，不顾刺骨的冰冷，草草擦掉残留的奶水。
“你们不用跑，我们刚从黑林医院跑出来，没报警。”
梅子先利用李半仙把整个念家客栈拉进深渊，再给胡子明吃下一颗定心丸。
胡子明虽然年龄不大，但从十几岁就开始混社会，也算是半个老江湖。他知道接下来梅子会开出条件，但他实在想不出，此刻还有什么，比自由，更让梅子贪恋。
她们明明可以逃走，确切地说，她们已经逃离了他的掌控，却又返回念家客栈——莫不是为了报仇？可她们两个瘦小的弱女子，一个刚生完孩子，一个还怀有身孕，加上一个只会吃奶的男婴，这“两个半”人的实力完全不够用，他手底下任何一个打手收拾她们都用不上杀鸡的力气。
可梅子的脸上却有必胜的把握。
“你继续说。”胡子明重新叼上牙签，决定让梅子先出牌。
“你把我们这些女人困在念家客栈，当生育机器，不就是为了在安全的前提下，扩大货源吗？”
胡子明眉头紧锁，梅子出手就掀开念家客栈的半壁面纱。
“我有办法，让你赚到更多的钱，还不会让条子闻到味。”
梅子准备亮出自己的底牌。胡子明也不打岔，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以后，尽量减少在黑林本地‘进货’，少伸手，自然就安全。”
“那我这一大帮兄弟，靠裤裆那点散碎银两可养不活。”胡子明已经后悔给梅子脸了，心里暗自感叹，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提高单价，以后每个念家客栈出去的孩子，卖价是以前的三倍。”梅子没有理会胡子明的蔑视，反而更加肆无忌惮，语出惊人。
这次，对面三个男人都笑了，“咋的，念家客栈出去的孩子镀金了？凭啥卖三倍的价格？女人真特么是一孕傻三年。”胡子明吐掉嘴里的牙签，不耐烦地准备招呼左膀右臂把她俩押进客栈，梅子怀里的男婴正好补今天的空缺。
“就是，就是，女人当家，房倒屋塌。”齐俊鹏附和胡子明。
“要是每个从念家客栈过一遍水的孩子，怀里揣有出生证明，三倍价格是不是要少了？”梅子张嘴抛出胡子明难以拒绝的肥肉。
“假的出生证明不行，容易被查出来。”李半仙表面在怀疑梅子，实际上是给她做助攻。
“假的你们还用我干啥，我说的是真的，正儿八经从黑林医院开出来的。”梅子摆出如假包换的架势，没等胡子明提出疑点，借着李半仙的助攻，率先主动回应。
胡子明拉过自己的左膀右臂低声商量，齐俊鹏完全没有自己的主意，只听从胡子明的口令，李半仙也早已与梅子私下勾结，在李半仙这位吃里爬外的“师爷”引导下，三个臭皮匠大体分析出梅子的“目的”。
梅子之所以再回到念家客栈，是想插足贩卖幼童的生意。
她既然敢回来，还带着刚出生的儿子一起回来，肯定是有十足的把握。不然玩砸了，且不说她自己和冷冰清都没有好果子吃，她怀里刚出生的儿子，也得卖掉。
胡子明一向以生意为重，不喜欢打打杀杀，更不想搞出人命，毕竟在他心里，江湖的底层运行逻辑是人情世故。他心里接受梅子入伙，可有两件事让他心里没底。
“恐怕这条路走不下去，窝棚里还有个一尸两命的短命鬼，条子早晚会发现。”胡子明道出第一条担忧。齐俊鹏赶紧递上话，“现在兄弟们过去，把尸体处理掉？”
“你个傻逼！”梅子上前两步，大耳刮子连续招呼在齐俊鹏的光头和脸上。她是提前给自己立威，下一个就要拿齐俊鹏开刀。
“现在谁去荒地就是找死！棚子顶的积雪把尸体和所有秘密掩盖得严严实实，你特么非得去挖开，你安的什么心？”梅子看向胡子明，意思十分明确，她在挑拨离间。但胡子明对齐俊鹏十分信任，不是一两句话就能离间。
齐俊鹏捂住头和脸，眼泪都快打出来了，让一个女人打成个猪头，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又不敢还手，嘴上却不服软。
“好几个人从里面跑出来，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和车辙印，咋说？”
“大雪封地，早特么掩盖没了，我还不如你个小算盘？”梅子见齐俊鹏不再狡辩，继续骂道，“那是一片荒地，估计得来年开春，有人去挖野菜的时候才会发现尸体，就算现在有人发现，条子也摸不到咱们，你去，反而是送死。”
胡子明见自己手下挨打，本想出头找回面子，见梅子字字刀在理上，也不好发作。随即抛出第二条疑虑，也顺势把话题岔开。
“你怎么保证和我们一条心？要不，你把……”
胡子明没直接把话挑明，目光落在梅子怀里的男婴上，他刚要伸手去掐男婴冻红的小脸蛋，被梅子铁钳一般的手夹住。他想不到瘦如小鸡仔的梅子，手上居然有如此大的力气，疼得他满脸涨红，头顶不自觉地升腾出热气。
“敢动我儿子的主意，你们整个念家客栈都得死。”梅子低声警告，目露凶光，没等胡子明做出反应，她直接拉过冷冰清。
一直没说话的冷冰清被拉得一个趔趄。
“我妹子给我当人质。”
冷冰清此刻有种被再次卖掉的感觉，她没想到梅子拿她当作筹码，但为时已晚。
齐俊鹏在胡子明耳边偷偷嘀咕，“大哥，咱不行现在把她俩绑了，然后卖到穷山沟沟里，咱还怕这只花渐层不成？”李半仙在另一只耳朵旁反驳，“这只母老虎既然敢单刀赴会，肯定会想到我们有这一手，她能不做防备？帮主，现在可是咱们生死存亡的时刻，可不能贸然行动。”
胡子明思量半晌，伸手抓过冷冰清，在她脸蛋上狠狠掐了一把，像是对既得利益被分出去的发泄。
“就这样吧，怎么分。”
“先不急，我有几个条件，你不答应，咱免谈。”梅子却没提出如何分赃，而是先提出两条必要条件。
不等胡子明应承，梅子转身抓起藏在门后的红灯笼拎起来，这红灯笼只要挂出来，表明招嫖的信号，嫖客可以放心进入念家客栈。
电光石火之间，红灯笼被摔烂踩碎，梅子额头渗出汗珠，刚才用力过猛，剖腹产的刀口渗出血丝。胡子明已然明白，这哪是提出合作条件，而是直接下手。
念家客栈第一层面纱已经被撕碎，此刻他却连反驳的空间都没有。
“第二条，从今天起，我管账。”说完，梅子看向齐俊鹏手里的冷冰清，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冷冰清读懂了这笑里的含义。
——梅子答应冷冰清找到女儿的下落，她说到做到。
梅子对应胡子明两条疑虑，提出两个条件。胡子明对第一条算是默认，第二条让他脑壳直突突——账本不只是记账和进行业务提成的依据，里面更核心的信息是拐来孩子的来处和去向。
胡子明之所以要求账本记录孩子的信息，出于两方面考虑。
表面是在手下面前显得公正，多劳多得，谁从哪拐来的孩子，卖到何处，都记录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所有人按劳分酬，免得发生分赃不均的事端。胡子明迷信“内部团结才能排除万难”的管理理念。
暗地里，胡子明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无论什么生意，都存在翻车的可能性，更何况他这非法的。如果有一天他不幸被条子按住，以这个账本的信息，让手下那些人各领其罪，防止所有人都把罪名推到他身上。
他还能借归还拐卖幼童作为条件和条子谈判，给自己争取立功赎罪的机会。他是和尚帮老大不假，但可不是棒槌。
为安全起见，这些孩子的来去明细都记在齐俊鹏的脑子里。这些可是胡子明的命根子，他不可能交给梅子。
两方各不相让，胡子明宁可不做这门生意了，也不能把自己拐卖幼童的铁证攥在“合作伙伴”手里。
师爷李半仙再次适时出面调解，“既然大家要合作，以后就应该互相信任，信任的基础来自相互制约的规矩。”
“一人一半。”
梅子负责证明货源的合法性，由她来掌握拐来孩子的来处。
胡子明负责分销各地，他来记录孩子们的去处。
以此为依据，利益分配自然是五五开。
“只要你能把出生证明搞出来，你就是我们大家的‘梅姐’。”胡子明大方地表示，此时李半仙看着表情黯然失色的齐俊鹏，心里暗爽。
他提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些买来借种的女人咋办？”
梅姐抱紧儿子，双臂圈成小摇篮放松地左右摇晃，看着熟睡的儿子，从哼唱摇篮曲的口中挤出四个字。
“都处理掉。”
冷冰清看着昔日同为生育机器的姐妹，在深夜被押进一辆面包车，她们哭喊着要找回自己的孩子。胡子明挨个点数，嘴角发出邪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冷冰清知道胡子明不会杀人灭口，会把他们卖到偏远的山村，和自己过去那样，给老掉牙的男人做老婆。
她们再也回不了家，更找不到自己的孩子。
冷冰清咬紧下唇，她意识到梅子回到念家客栈不是为了报仇，更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她要找到女儿的下落，还要保护好肚子里没出生的孩子。
***
两个小时以前，冷冰清怀里抱着男婴，沉浸在思念女儿的情绪中。梅子捂着肚子勉强坐起来，“扶我下床，我们离开这。”冷冰清有些惊讶，“去找警察？”
“不，我们回念家客栈，你带路。”
梅子见冷冰清诧异地看向自己，哄骗她道，“我做这一切，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被卖掉，以后也不能让他们再干这缺德丧良心的勾当。”
“我们，可以，去找警察。”
“我在窝棚里杀人了，警察来了，我也会被拉走枪毙，我死了，儿子咋办？”梅子抱过儿子，疼爱地亲上一口。
梅子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冷冰清，说她们回到念家客栈，表明是为了分一杯羹，实际上是为了复仇。只要冷冰清配合自己，作为回报，她会帮冷冰清查到女儿卖到哪里。
梅子刚从小山村里走出来，就被人贩子拐卖到念家客栈，她从小跟着父亲打猎，生性生猛，有仇必报。在念家客栈受到非人折磨，报警太便宜胡子明这伙人。
两个人从黑林医院“逃单”，在走出医院大门口那一刻，梅子目光落在一份招聘简章上面，直到两个人走出大门，目光才收回来。
真正的计划，在脑海里逐渐孕育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