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家客栈大堂少有的灯火通明,胡子明和左膀右臂占去木方桌四分之三,梅子坐在最后一边,冷冰清站在她旁边。
方桌上,一大盆杀猪菜正冒着热气。四人相隔雾气,谁都看不清谁的脸,但各自心思却如同盆里的血肠和五花肉,红白分明。
见众人不动筷子也不说话,胡子明率先伸筷头。他夹起一大块血肠塞进嘴里,不停地吧唧嘴,示意梅子和冷冰清开吃。目光瞥向梅子好几次,见她始终没有回应,自顾自地压进嘴里半口白酒。
“梅姐,你到底用的啥手段,能搞来出生证明。”
梅子怀里抱着儿子,从小棉被中掏出黑林医院的招工公示,拍在方桌上,随机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块五花肉塞进嘴里,没等咽下去,目不转睛地盯着筷子再次伸进菜盆,完全不管众人的表情,认真地捞肉。
胡子明嘴里的牙签不停抖动,拿起公示,眯着眼逐字逐句的认真看起来。
黑林市人民医院为响应政府助残号召,准备在三个月后,面向全社会公开招聘一名临时工,主要工作是整理档案和开具新生儿医学出生证明。
硬性要求只有一条,应聘者必须是残疾人。其他工作要求是会写字和会讲普通话,心思仔细,品行端正。
胡子明眯着眼思索半刻,嘴角微微上扬,显然读懂了梅子的计划。梅子是想找一个残疾人,确切地说,是一名认字的残疾人,去黑林医院应聘临时工。再借工作之便,开出真的“假出生证明”,以此给念家客栈过遍水的孩子做背书,卖高价。胡子明想清楚后,直接用公示的纸擦手上的油腻,“这点小事就不用梅姐费心了,用不了三天,我和尚帮就能找一个认字的瘸子。”
梅子嚼着嘴里的五花肉,喉咙耸动,她清楚胡子明是想探明自己的手段和底牌,然后取而代之。毕竟念家客栈过去只有胡子明一个扛把子,平白无故被她这么个本是生育机器的女人横插一脚,心里肯定不服气,开始打起小算盘。
梅子清楚,当时当刻,必须使出雷霆手段,把胡子明的小心思扼杀在摇篮里,彻底断掉他将她取而代之的念想。
同时,她也得在团伙面前树立威信,让他们以后都老老实实听话。
梅子抓起方桌上的打火机,火石迸射出火星,火苗点燃了齐俊鹏面前杯里的白酒。齐俊鹏正低头啃一块骨头,完全没注意到梅子的动作,眉毛瞬间被火燎光。
“你特么干啥?”
梅子用不屑的目光瞥过胡子明,摆明了无视齐俊鹏的质问。她手里的筷头插进冒起蓝色火焰的白酒杯。几秒后,以眼不见的速度抽出筷子,不等冷冰清阻拦她喝酒,筷子头插进自己的左耳。
冷冰清吓得弹开双手倒退两步;胡子明嘴里发出国骂;李半仙和齐俊鹏呆若木鸡。纵使和尚帮见过各类火拼的血腥大场面,也被眼前梅子的狠辣惊得一身冷汗,瞬间醒掉大半醉意。
少半截筷子插进梅子左耳朵里,血顺着筷子流淌进她面前的碗里,明显是捅破了自己的耳膜。她用另一根筷子插碗里的血肠,奈何血肠太嫩,试了两次都没插起来。
梅子有些不耐烦,推开刚缓过神上前帮忙的冷冰清。她快速深呼吸,自己伸手抓住插在左耳的筷子,表情狰狞,五官扭曲在一起。
筷子再以刚才的急速,从左耳洞里拔出来。
梅子对齐带血的筷子,伸进刚刚滴落自己鲜血的碗里,夹起血肠,塞进嘴里。两腮咀嚼间,齿缝渗出鲜血。
梅子全然没有痛感,满不在乎地嬉笑,她眼里露出嗜血的凶光,射向胡子明。
“你们谁按照这样子来一遍,谁就去黑林医院应聘。”
放眼整个和尚帮,能与梅子相抗衡的人,只有冯一剪,也就是冯赖子。可这位黑林市头号刀枪炮子,却以“江湖道义”为行事准则,不可能参与念家客栈的生意。
胡子明别无选择,只能认栽,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手落杯碎。随着酒杯碎片四溅,梅子正式入驻念家客栈。
梅子以刺穿左耳的耳膜为敲门砖,用钱财收买黑林医院负责招聘的工作人员,顺利成为档案室的临时工。经过短暂的摸清医院内部情况后,她以每天下班后打扫卫生为由,最后一个离开档案室,趁着其他人下班后的空隙,为念家客栈做出真的出生证明。
同时,梅子还调整胡子明团伙拐卖孩子的方式,以打猎诱捕为主。她训练稍微大点的孩子,以此作为诱饵,迷惑被拐孩子的家长,让他们放松警惕性。这样不只是提供了诱拐孩子的成功率,还让人贩子能从容自若的全身而退,让团伙成员自身更加安全。
迟冰就成了团伙中最小的人贩子。
情况如梅子所料,念家客栈拐卖幼童的勾当更加隐秘且暴利。
冷冰清作为“质子”,软禁在念家客栈,虽然可以在院子里出入,但不能踏出客栈大门半步。梅子每天去黑林医院“上工”,冷冰清顺便照看她的儿子。几个月的时间转眼而过,冷冰清的肚子日益见大,逃跑的机会不是没有,但她惦念大女儿的去向,一直隐忍且暗中观察。
她试图接近之前掌握“账本”全部信息的齐俊鹏,但他对胡子明忠心耿耿,半个字都不肯透露。冷冰清偷偷跟在卖孩子的团伙身后,想多了解团伙的动向,然而,她却临盆在即。
窝棚“产房”早已杂草横生,无人问津,接生婆也渺无音讯。送正规医院,那更不可能了,梅子净手站在木床边,看着满头汗水的冷冰清。
“这次,轮到我来帮你。”
“二胎”顺产很顺利,冷冰清没受多大罪就产下一个男婴,比梅子的儿子只小几个月。两个男婴在冷冰清怀里,各自嘴里吸吮着一侧奶头,这段时间小家伙和冷冰清朝夕相处,早已把她当作自己的妈妈,冷冰清也已然对这个小家伙产生了感情。冷冰清抚摸着孩子的小手,小脚,她发现自己的指腹沾有儿子手脚残留的红色印泥。
“你要干什么?”
冷冰清清楚,出生证明的材料里,有新生儿的手脚印。儿子是在念家客栈出生,用不着做这些。她更知道客栈那些被卖掉的婴儿,他们手脚上都有这种红色印记,这是用来补充假出生证明材料的时候,印上红色手脚印。
梅子抢过她手里的孩子们,不顾他们抗议地咧嘴大哭,拍着小屁股,眉眼里逗着他们,口中吐出商量的口吻,“儿子也生了,出来帮帮我,免得你到处添乱。”冷冰清瞬间浑身僵硬,原来她私下寻女儿下落的小动作,梅子早看在眼里,她听出这句话并不是商量,而是命令的语气。
梅子趴在冷冰清肩头,嗅了嗅,“你身上还带着奶腥气,容易获得孩子父母的信任,你出来干活,保准业绩杠杠的。”
梅子让她“出山”,与迟冰搭伙一起拐孩子。
“你也是母亲,你这么干,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
梅子发出轻蔑的嘲笑,“我不信报应,我只信弱肉强食。”她摸着冷冰清儿子的小脚,残留的红色印泥,宛如她露出的獠牙,正咬住冷冰清的咽喉。
“你应该感谢我不是?没有我,你儿子像你一样没有身份,永远也见不了光。”
儿子手脚上残留的红色,此刻在冷冰清眼里显得尤为刺眼,不断放大,像是一滴红色的血,充满视线可见范围里的所有角落,逼迫得冷冰清无处可退。
“就这么定了,你若是再敢私下找齐俊鹏,瞎打听你女儿的下落,我就卖了你的儿子。别的我不敢说,但我敢肯定,整个念家客栈绝对没有人会站出来反对这白捡的生意。”梅子将冷冰清的儿子放回冷冰清怀里,单手抱住自己儿子,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恶狠狠发出最后警告。
说完,梅子抱着自己的儿子,嘴里哼唱着没人听得懂的小调,离开房间。
冷冰清头皮发麻,再次本能地想拒绝,可“不行”二字在嗓子眼儿徘徊良久,终究还是咽回自己肚子里,没有吐出口。
她不能再失去儿子。
冷冰清本想找回女儿,没想到自己也陷入念家客栈,更没想到从寻找孩子的苦主转变成拐卖孩子的人贩子。
春去秋来,转眼来到1995年。
冷冰清与迟冰搭档,陆续拐回多名幼童,成为人贩子团伙的“顶梁柱”,虽然业绩斐然,但她内心十分挣扎。唯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儿子日渐长大,每天晚上回到客栈,他都会张开小手,跑向自己怀里。冷冰清抱着柔软的儿子,内心逐渐融化,时常暗自嘀咕:你姐姐若是在我们身旁,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