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你为啥骗我?
迟冰眼神空洞手指发麻,浑身就像小时候哭久了那种无力感。满脸横肉的房东大姐却是个场面人,看出迟冰心中在滴血,好生劝慰,“迟冰,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旧城改造是大政策,我也无能为力。”
迟冰清楚自己无力改变什么,她只能配合并服从,想到这,她不再犹豫,反而干脆地在解除租房合约上签字并按下手印,合约被房东抽走的时候,她心里还是莫名空了一下。
星星幼儿园下一步该咋办?
房东收好合同,转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迟冰“这是三千块钱,虽然按照合同里条款,这是不可抗力,算不得我违约,只当是我给孩子们添置点零碎,别嫌弃。”
迟冰攥紧手掌,坚决不收,倒不是她不缺钱,只是不想欠太多人情。
送走房东,迟冰站在天台边,看着不远处因拆迁动工而腾起的烟尘,顿感星星幼儿园的前方如同此刻自己眼前一般,皆是迷茫。
“迟妈妈,迟,妈妈!”
迟冰转身,身后一个孩子正趴在刚收拾出来的大箱子上面,她赶紧过去把箱子挪开,孩子没有任何表示,踩着刚才放箱子的位置走过去,继续在天台上走圈。
孤独症的孩子感官能力和寻常孩子不一样,他们喜欢按照原有的路线行走。
不知何时,迟冰脸颊流淌过两行眼泪,她自己何尝又不是从迈出第一步开始,就没了方向。等她抹掉已经干了的泪痕,再次转身,发现沈千寻和一位中年光头矮个子站在身后。
迟冰收起情绪,她一向不希望人看到自己的窘迫,刚想开口却被沈千寻拦住话头。
“迟园长,我这有个地方,比较适合星星幼儿园,您和我去看看?”
迟冰没接话,她吃不准眼前这位比自己小两三岁的弟弟究竟是干什么的,说他是房屋中介?可身上却没有半点油腔滑调;说他是警察?貌似也不太对。
她试图从另一位冯赖子身上寻找答案,一脸无赖相的中年男人和这书生气息浓郁的沈千寻站在一起,何止是违和感,简直就是驴马不搭。
“别担心,我算是志愿者,了解到星星幼儿园目前所遇到的困难,特意过来帮忙。那边的房子是我同学单位的公产,房租不贵,而且环境很适合孩子们。”
沈千寻见迟冰有顾虑,抛出诱惑。果然,迟冰听到两个不可抗拒的“诱惑”,明显双眸发出明亮,没再多想点头表示同意。
槐荫路位于绥源市老城区西南角,路不宽且人车稀少,整条马路庇护在大槐树的树荫里,整片社区都显得极为幽静。
出租车顺着槐荫路拐到尽头,在繁茂的枝叶中显现出来一排一人高的镂空围墙。三人刚下车,院子里鸟鸣声顺着耳道传入心肺,把烦躁和忧愁驱赶得一丝不剩。
三人站在院子门口,迟冰看向沈千寻,沈千寻朝她点点头,她缓缓推开两扇大门,一座二层灰色小楼映入眼前。
走到小楼门口,沈千寻快速上前一步,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迟冰有些拘谨却又迫不及待地踏进去,一层大厅足足有篮球场那么大,阳光穿过枝叶后从落地窗透进来,洒满大半地板。
“这里没有承重柱,阳光还充足,完全可以给孩子们当教室。”沈千寻明显对这里很熟悉,引着迟冰往里走,穿过大厅后右手边是一排六间房,每一间房都是十六七平米的大小,面积不算大,但可以给孩子们分成寝室、图书室和各种特殊教学用途的小教室。
迟冰喃喃自语,“孩子们可以分男女寝室了。”
左手边是厨房和餐厅,最里面还有仓库和同样可分作男女的卫生间。
“这么好的房子,租金肯定不便宜,我租不起。”迟冰收起兴奋,面对现实。
“两千块钱,不过,这是一年的租金。”沈千寻故意拉长音,道出每年只要两千块钱的房租。
迟冰以为自己听错了,更不敢相信如此完美的房子,租金居然比城中村的天台还便宜,她惊愕地看向沈千寻。
“没错,但有一个要求,二楼不能给您使用,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孩子们行动不便,一楼这么大地方,就算你再多收两倍的学生也够用了。顶楼天台太危险了,还没啥防护措施,孩子们在那上课确实太不安全了。”
沈千寻没撒谎,这小灰楼确实是公产。
——原三道岭派出所办公地址。
三所搬迁后,这里一直空着没有使用。沈千寻了解到星星幼儿园面临拆迁后没有新址,决定帮她给幼儿园重新安家。然而,他和冯赖子都不是绥源市人,只能求助古月。
快人快语的古月当时就向所领导汇报,所里了解情况后层层申请,上级单位快速开会研究后决定特事特办,将小灰楼半租半借给星星幼儿园,每年象征性收取两千块的房租,也是用做日后修缮房屋的储备租金。
迟冰看着盖着绥源市局大红公章的合同,眼前逐渐模糊,手攥着幼儿园公章颤颤发抖,迟迟没落下。
“不过有一点哈,水电费得你自己缴纳。”
迟冰听到沈千寻的“玩笑”,眼泪随着嘴角上扬挤压而流下来,眼前倒是明亮了,她看着眼前白面书生且热心肠的沈千寻,想说谢谢却张不开嘴。
“迟园长,我只是把情况跟我同学反馈了一下,具体的都是我同学和三道岭派出所,以及分局领导做的决定,真没我多大功劳。”沈千寻看出迟冰的意思,知道迟冰性子要强,不爱欠人情,立马出言让她心宽。
沈千寻如此明事理,迟冰不好再矫情,她双手用力,在合同上郑重地盖上星星幼儿园的大红章。
“啧,还等啥呢?开干吧。”
冯赖子不知道啥时候跑出去,抱着水桶和刷子站在门口。
由官方出面重点扶持的星星幼儿园,立刻受到绥源市工商界的关照,他们纷纷为幼儿园捐赠了学习和生活用品。
古月以及三道岭派出所休班的同事也过来帮忙,众人将小灰楼简单打扫和装饰一番,第二天晚上,原本在昏暗楼道里的星星幼儿园木牌,就挂在了小灰楼大门外的灰墙上。
初夏,蚊虫还未肆虐,空气里飘荡着草木的清香,头顶天空的星星若隐若现。
沈千寻坐在小灰楼门口的台阶上,抬头呆呆地望着天空,看着身旁的冯赖子。让沈千寻没想到的是,这两天最卖力的是这老地痞,此刻他光头上还残留着黄色的油漆。
古月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摸到沈千寻身后,伸出双手捂住他双眼,见小白兔一下就猜出是她,索然无味地收回双手。
“我要赶回所里值班。”她眼巴巴地看着沈千寻,流露出几分不舍,见他没啥回应,又叮嘱道,“要按时吃药。”说完,她和同事离开幼儿园。
随后,把孩子都哄睡的迟冰,光脚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口,将两罐啤酒递到他俩手中,自己坐在沈千寻身旁,打开手里的易拉罐,满脸诚恳地举到他们眼前。
“孩子们能睡个安稳觉,得谢谢你们。”
冯赖子举起易拉罐到嘴边,喉结快速上下耸动,眨眼间半瓶下肚。沈千寻犹豫半刻,象征性抿一小口后将啤酒放在脚边,目光随着易拉罐腾移到迟冰光着的双脚。
迟冰脚踝上的老茧与小满手腕上的如出一辙。
“你为啥要骗我?”沈千寻突然冒出来一句,惊得冯赖子再次举起的易拉罐卡在自己眼前,扭头瞪着两颗大眼珠子,“啧,我骗你啥了?”见沈千寻正盯着另一边的迟冰,意识到这话不是冲他来,站起身假装打着哈欠走进小灰楼。
迟冰眼神躲闪,等身后的门关上,她才喃喃张口。
“我其实,我确实是二道岭买来的孩子。”
沈千寻终于等到了这句话,此时心里没有轻松,反而浑身紧绷得不禁哆嗦起来,他没吭声搓着手指,等着迟冰自己往下说。
“可我啥都不记得了,当时太小了。”迟冰第二句就把话题终结。
沈千寻突然看向她,立即问道,“既然你啥都不记得,又是咋知道自己是买回来的,他们又为啥要‘拴住’你?”沈千寻故意将拴住二字加重语气,目光再次看向她脚踝上的环形老茧。
“不知道,可能他们心虚?或是二道岭就这传统?”迟冰明白沈千寻已经知道脚脖子上老茧的来历,看来是有备而来,她慌乱地狡辩,眼睛瞥向别处,掩饰着内心的秘密,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站起身准备回去。
“还我儿子!”
门口传来铁器砸门的炸裂响动,生生砍断迟冰的退路,将她惊得浑身一颤,俩人同时看向门外。沈千寻死死盯着迟冰,面无表情地问她,“你干啥了?”
迟冰没应声,光脚跑到大门口拉开门,沈千寻紧随其后,门外站着一位踉跄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