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真相
迟冰看着家长陆续把孩子接走,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方苗。
蓝月亮始终保持六个孩子,不是“生源”短缺,相反有大量排队的家长,他们迫切地希望抢到下一个入所名额。但是蓝月亮托儿所无论是师资力量还是硬件设施,都办不下来资质,是妥妥的“黑幼儿园”,不敢也没有能力接收更多的重症儿童。
方苗是一位离异单亲妈妈,她有一个身患绝症的五岁儿子,老家是省城郊县的农村。
两年前,方苗为了陪儿子在医大医院看病方便,就在朝阳社区租下一间民房。
日子长了,方苗在医大医院里认识了一些相同经历的父母。她深知家有重患孩子的艰辛,这不只是对物质、夫妻感情和心志的折磨,还要付出大量陪诊和陪护的时间。
起初,方苗出于互相帮助的心理给大伙建立了家长群,有需要提前挂号和取化验结果的琐碎事,谁在群里知会一声,方苗都会免费提供帮助。
后来,大家对方苗的人品和组织能力很认可,有人提出让她开一家父母可以陪读的托儿所。方苗受家长所托,在老城区的楼房里多租下六间房作为重症儿童的庇护所,起名“蓝月亮托儿所”。
蓝月亮里的孩子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波,不是寻常幼儿园毕业班的轮换,是有的孩子去世了。
迟冰了解真相后,对方苗的举动很是钦佩,同时也想为自己小时候犯下的过错做一些弥补。此后主动承担更多的工作,白天在托儿所里除了是保洁员,她还兼任厨房帮工和教学老师,夜里孩子们休息后,迟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自学成人高考。
孩子们都很喜欢迟冰,其中一个接受化疗头发掉没的孩子最黏她。大家都亲切地管他叫“小光头”,这昵称迟冰听起来总有种小萝卜头的感觉。
小光头面色黑黄,比例失调的细脖子顶着毛茸茸的大脑袋,给人感觉随时会撑不住大头的重量。乍一看确实和小萝卜头有几分相像。
命运也极为相似,小光头只能“囚禁”在蓝月亮托儿所里,不能离开半步。
唯一不同的是,小光头是女孩。
迟冰忘不了小光头第一次见到自己头发掉光的样子。
小光头从医大医院出院,来到蓝月亮幼儿园,她把粉色小帽子拿下来,坐在床上玩积木,不经意间,她从镜子里见到一个光头小孩。小光头盯着镜子里的小孩,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样的衣服和鞋,一样的眼睛、嘴巴、鼻子,就连额头上刚打完针贴的止血贴都一样。
她像在玩找不同的游戏,摸着镜子里的小孩,终于找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你没有头发,嘻嘻。”
说完小光头摸着自己头发,嬉笑转瞬僵在脸上,刹那间又变成哭声。
小光头和镜子里的小孩一样,都没有头发。
小光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就会哭,像是连锁反应一般,其他因重疾而脱发的孩子也跟着哭,直到方苗把托儿所里所有镜子都拿掉。
迟冰看出“小光头”对她头顶不算厚实的发髻的羡慕,夜里,她站在窗前,透过楼下的人群、车流和灯光,这头长发是用来遮挡她头顶的疤痕和童年的不堪的。
她看着自己的长发簌簌落在脚边,心里没有半点波澜。
为了抚慰小光头的疮痕,她愿意撕下自己的保护套,露出头顶的伤疤。
迟冰那一刻才明白,真正能让自己走出童年阴影的,不是掩盖,更不是抚慰,而是尽可能去帮助同类遭遇的孩子,治愈别人的同时也治愈自己。
迟冰拿剪断的长发做了假发,戴在了小光头和另外两个脱发的孩子脑袋上,也遮挡住了他们心里的创伤。
迟冰再带着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原本三个光头小鸡和一个长发的鸡妈妈,调转成了一个光头鸡妈妈和三个有头发的小鸡。
转眼两年过去,迟冰在与孩子们的接触中,为他们带来了生命里的一抹光,同时也照亮了自己埋在心底的那块阴暗。
迟冰日渐坚定了自己未来想做的事,她不光取得师范类成人大专学历,还拿到了幼师资格证。
此时,摆在迟冰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在蓝月亮托儿所当那束光;二是到正规幼儿园应聘,做一名正儿八经的幼师。
然而,还没等她从心底做出抉择,蓝月亮猝不及防的变故推着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一个秋日的周末,小光头的脸上整天都没有笑容,迟冰往她嘴里塞最喜欢的棒棒糖都不吃,两个人一大一小,坐在楼下的台阶上,夕阳打在他们身上,留下一层金黄色的光晕。
“迟老师,我要手术了,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迟冰搂住小光头,她知道小光头的病情最近恶化很快,可能随时进入三期手术。当晚,迟冰目送着方苗抱着小光头下楼,眼泪就开始在眼眶打转,当灰色防盗门关上的时候,她心里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转过头,发现小光头的假发忘记拿了,她抓起假发快步下楼,正好看见方苗的半边背影在楼道外。
方苗递给小光头五六个薄厚一致的信封,对方犹豫着抹了几把眼泪依旧没有接。方苗像是早就习以为常且见怪不怪,明白对方此时“难为情”的心理。她把信封塞进小光头父亲怀里,“你们为她做这么多了,结果已经这样了,正常面对就好,去和孩子好好告个别。”
小光头父母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她,泣不成声,“爸爸妈妈对不起你,下辈子我们给你当牛做马……”
迟冰手里攥着假发,真切地感受到从脚底到后脑勺瞬间石化,没等她调整好心跳,一辆牌照全是泥点的救护车把小光头抬进去,医护人员连白大褂都没穿,操作十分不专业。
当时新闻里出现过假救护车,在半路上收取高昂医药费,迟冰来不及捋清方苗是黑心医托还是其他什么勾当,起身往车行进方向追去。
救护车在楼间的单行线画出一个U字形路线,拐进解放大路。平时这里有很多省内各地救护车往来,路人早已熟视无睹,周围车辆还会自觉为其让路,假救护车在车流中几次穿插,把迟冰甩得越来越远。
迟冰甩开双腿,以这辈子都没用过的速度使劲追赶,奈何救护车连红灯都不等,直接穿街而过。迟冰刚冲到十字马路中间,恰巧一辆正常行驶的货车停在眼前拦住脚步,等救护车再次进入视野,已经开出去两百多米。
迟冰追不上了,但在窄路上的时候,救护车速度慢了下来,她趁机拍下了车牌号码。
这次再也没有人能拦住她,她果断报警。
警方迅速介入,根据迟冰提供的情况和拍下的车牌号,立即部署多部门警力开展追踪和精准研判。
两个小时后,在郊县的一处废弃民用医院的手术室里,把正在手术台上昏睡的小光头解救出来。
方苗连同整条犯罪链条上的嫌疑人悉数落网,经过审讯和证据链闭环,基本还原了所有犯罪事实。
方苗利用自己在重患儿童家长中的威信,在孩子即将离世前,游说他们放弃治疗,让孩子们无痛苦且有尊严地离去。
方苗谎称有安乐死的渠道,但要求孩子遗体必须归神秘的医疗机构所有,他们会做相关的科学临床病历。
没有想放弃孩子的家长,方苗会从两个方向来进行说服,首先是打感情牌,她会动之以情地与家长感同身受,她深知一个家庭有重患儿童所历经的所有煎熬,他们都是弦绷到极限的残弓,只要力道用得恰到好处,有的家长还是会同意。
感情牌打不通,还有第二个招数,她会对家长进行经济引诱。方苗晓之以理地劝慰家长,他们的孩子肯定回不来了,不如在生命最后阶段为以后患有同样病症的儿童做出一点帮助,家里还会获得数额不菲的经济补偿。
方苗专门挑选家在外地的父母下手,他们在当地没有人脉和资源,学历不高且认知有限,家境也一般,多年为孩子治病,经济情况可想而知。
方苗团伙知道,让家长以卖孩子的说法,肯定不容易过人性这关,以为医学做贡献的道德高度把他们架起来,加上“经济补偿”,会有家长同意的。
团伙中还有专门成员负责“善后”,从死亡证明和火化手续一应俱全,彻底打消家长的后顾之忧,同时也逃避警方和有关部门的打击。
多年来,数十名重症儿童被方敏团伙买到手,送往郊县废弃医院,像拆卸零件一般,把孩子们可用的器官摘除并高价出售。
迟冰报完警后把手机卡扔掉,她怕自己当年参与人贩团伙的罪行被揭露出来。
她一个人偷偷躲在公安局门口的树后,等她听说方苗落网后,浑身虚脱,蹲在地上喃喃自语:
“我都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