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伴着花草的芳香，把星星幼儿园的小灰楼包裹起来，里面传来孩子们跑调的歌声。沈千寻不忍心打破面前少有的温馨，等歌声停下，犹豫良久，指关节才叩响房门。
随着木门缓缓打开，迟冰光着脚站在他面前，两个人都没说话。沈千寻率先打破尴尬，将手里洗干净的玩具狗送到迟冰面前，“这个，是找到周沐辰的时候他手里抱着的，应该是给满月的，我洗干净了。”迟冰接过来，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张开嘴。
“这个，是给你的。”沈千寻递给她一个花盆，里面只有一颗小幼苗，两片带着绒毛的嫩叶像是初次见面的孩子般羞涩。迟冰看着它，眼泪滴落在散发着油亮光泽的土壤里，她点点头，心里明白沈千寻送她这份礼物的含义。
幼苗代表来自星星的孩子，沈千寻希望迟冰能用爱心继续浇灌和呵护他们成长；同时幼苗也代表希望，沈千寻更是在祝福迟冰开启自己新的生活。
迟冰像是才想起什么，侧身将沈千寻让进小灰楼，两个人在一张课桌前后相对而坐。
“在南阳分局已经采集了DNA？”沈千寻等迟冰点头确认后，笃定地说道，“放心，会找到你的亲生父母的。”迟冰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你为我和沐辰做的，我都记下了。”
沈千寻没让空气中暧昧的气息持续发酵，出口回到正题。
“你还记得当初拐走你的人贩子长什么样吗？”
迟冰再次低头，咬着嘴唇沉思半晌，摇了摇头。沈千寻虽然没抱太大希望，但当面得到否定答案后，心里还是免不了生出失落。
“不过，不过我对自己被卖前那一晚发生的事情还有些印象。”
那是1995年，沈渊带队捣毁黑林市拐卖幼童中转站，念家客栈的那一晚。
***
作为团伙中最小的成员，迟冰不准乱走动，还不准抬头看人，唯一优待是不用被关起来，她只能面壁站在墙角。
房门打开，有人冲进来那一刻，她下意识双手捂着眼睛。从忽明忽暗的指缝间，看见客栈里本就不亮的黄色灯泡剧烈摇晃。
摔打声、打砸声、吼骂声，声声刺激着迟冰幼小的心脏。她想跑却不知该往哪跑，慌乱间，一个小男孩迈着小碎步，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两只小手紧紧抱住她，脸上泪水和鼻涕肆无忌惮地抹在迟冰衣服上。迟冰腾出一只手捂住小男孩双眼。
有人快步朝她走来，往她们衣襟里塞进一个冰凉的小东西。
不等迟冰反应，一只冰冷且僵硬的大手将她拎起来。迟冰放下捂着眼睛的两只手，奋力却无用地乱抓，使出浑身力气挣扎，和同样被拎起来的小男孩撞在一起。
人贩子两手拎着两只待宰的小鸡，逃离中转站。
***
“那小男孩就是周沐辰。”
等迟冰点头确认后，沈千寻面色凝重突然问道：
“周沐辰犯案后，你为啥宁可养着他，也不让他去自首？你这么干不单单只是为了赎罪。”沈千寻问话后，故意把最有可能的答案堵死。
遮羞布生生被扯下，迟冰慌忙掩饰，从桌子里翻出姐弟俩的照片，手指僵硬且颤抖地假装整理。沈千寻按住照片，目不斜视且诚恳地说道，“信我？”
“我带走的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孩，不想还给金家一个罪人。”
声音微弱，音色颤抖，似乎内心最底层的动机让迟冰自己感到羞愧。
沈千寻坐直身体缩回手，目光定格在迟冰手里的照片。
照片中有一张不是姐弟俩合照。四周大面积黑暗，说明是在夜间拍摄的，居中有灯光，从扩散出来的光晕来看，应该是一处门市房。透过门窗，里面是两个年轻人，侧脸是杜春，另一个拍到正脸的人是沈千寻。
照片死死钉在课桌上，沈千寻两指按在上面，一侧边缘捏在迟冰手里。两个人都不松劲，四根指腹惨白。
“我，我偷偷拍的，想留作纪念。”
数十秒地僵持，宛如熬过二十载春秋。先放手的是沈千寻，他缩回发麻的手指放到熟悉的唇边，“想知道这照片背后的故事吗？”
照片里的他，刚刚被黑林支队开除，跟着杜春潜入俊鹏复印社的那天夜里……
“黑林、二商店、中转站、念家客栈，这些你还有印象吗？”
照片瞬间被撕碎，塞进迟冰嘴里。沈千寻冷冷地看着她，没有半点阻拦的动作，连想法都没有，“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信我，就告诉我实情，所有的。”
迟冰嘴里塞满照片的碎片，咀嚼的动作越来越慢，直到两腮不再蠕动。
小灰楼外传来吉姆尼独有的喇叭声，沈千寻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任由话音飘向身后，“有人联系过你，还给你寄过来这张照片。”
“我不敢说，我要是说了，我就再也找不到自己家人了。”
眼看沈千寻脚步距离门口越来越近，迟冰选择相信他，紧闭双眼，大声供述：
“那人让我看住周沐辰，事成之后，会告诉我亲生父母在哪。”
***
城中村出租屋窗外，在大排档看世界杯的人们高声欢呼，窗内的空气仿佛发生化学反应，凝结成不可破的固体。迟冰光脚抱着肩膀咬着下唇站在窗边，背后是跪在地上的周沐辰。
“姐，我有他们犯案的证据，我还是被胁迫，而且还不知情，判不了多久，我求你了，让我去自首。”
“你是当爹的人了，想过满月吗？”
“就是因为满月，我才更要去自首。”
迟冰拎起剪刀，修剪花枝残叶，刃口咬合，繁茂的根茎被剪断。她转身跪在弟弟面前，“你已经有了老婆，有了儿子，姐姐呢？作为弟弟，是不是应该也帮姐姐找回家人？”
“姐，那人到底是谁？为啥要让你看住我？你真就相信会得到家人的消息？”
迟冰站起来，音色癫狂，咬牙切齿吼道，“那人一定知道，不然怎么能找到我？啊，不对，找到我们俩。”
转而，迟冰恢复常态，站起身重新拿起剪刀，将仅存的嫩芽剪断，“当年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医院，满月还会在吗？满月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都不喜欢你，等你蹲几年出来，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
周沐辰听出姐姐的话外音，不只是威胁。他无力地瘫在地上，这是他最后一次求姐姐放过他。
迟冰扔下剪刀，扶起弟弟。
***
迟冰目光呆滞到眼前模糊。
二十多年，她在二道岭的柴房、大槐树下；在省城蓝月亮幼儿园的楼洞里；在绥源市星星幼儿园的天台……
无数次向北而忘，无数次心底发出呐喊，“爸，妈，即使我无法在你们身边，我也可以一样化成一道光，照亮身边所有人。”
可最后她却把弟弟拖进火山口。
“我真的想赎罪，也真的想知道亲生父母在哪。”
黑色照片残渣从迟冰口中掉下，沈千寻停下脚步站在门口，没有回头也没转身，任由眼泪冲破眼睑喷涌而出。
在黑色车内，周沐辰从未提过儿子满月。一个在地下管道井里藏匿都不忘记给儿子买玩具狗的逃犯父亲，在最后时刻，怎会想不起儿子？他是不敢。
无法面对拐卖自己的姐姐，周沐辰选择逃离。明知要把自己拴在身边，为了儿子，周沐辰选择无期徒刑。在自己即将身入牢狱，为了姐姐不再内疚，周沐辰选择和迟冰决裂。即便到最后，在缺氧窒息的审讯中，周沐辰还是选择保护姐姐。
这世界上最先进的计算机，也无法统计这些选择背后，周沐辰忍受了多少委屈和不甘。
周沐辰以身入局，宁愿烧光自己也要护姐姐周全。
他才是那道光，只是他不能也不敢穿透压在身上的黑暗。
沈千寻没心思多问，气运丹田，才有力气伸手去开门。
“等等。”
迟冰从张嘴的旅行箱里拿出一个蓝色绒布首饰盒，黑色内衬上是两颗发黑的大金牙。沈千寻放下手指，有些错愕地看向迟冰。
“这是当年人贩子塞在我俩身上的东西，我不知道有啥用意，或许对你们有用。”
这两颗大金牙是金佛爷的六颗之二。沈千寻思绪没来得及整理，身后再次响起焦急且不耐烦的车鸣声。
“你和他，那晚也在那个念家客栈，是吗？”
沈千寻定在原地，他不能否认也无法回答迟冰这个问题。
迟冰第一眼就认出他和杜春是当晚六个孩子的其中之二，或许她多次对沈千寻没来由的信任，皆是来源于此。她朝着沈千寻背影挥挥手，做出告别：
“前面还有三个和我们一样的孩子，拜托了。”
双腿如灌铅般沉重，沈千寻钉在原地，紧接着感觉自己又飘向半空……不对！他立马转头反问道：
“应该还剩两个孩子没有找到，你怎么说有‘三个’？”
错愕像是随着空气传染到迟冰脸上，她蹲下闭眼，指腹在太阳穴上用力按压，随后又掰着手指头算了好几遍，好一会才语气坚定地回答：
“没错，那晚就是七个孩子！”
“男孩女孩？几岁？”
面对沈千寻一连串发问，迟冰眼里布满迷茫。1995年，她才五六岁，对于那晚所发生的一切仅存零碎的记忆。
这些碎片中，有一块第一次展现在沈千寻的眼中——当晚在念家客栈，迟冰依稀记得，其中一个人贩子说道，“最近大伙手气不错，搞回来七个崽子，我先看看货色咋样。”
一个人贩子将迟冰拉回来，“这个不算，她和咱是一起的。”
沈千寻心里开始默默盘算，当年迟冰不会算数，“七”这个数字是从人贩子嘴里蹦出来的，是她记忆有偏差，还是当时确有第七个孩子？
***
树影在吉姆尼车顶印上耀眼的光斑，由大而小，消失在肉眼可见范围内。迟冰踮起脚尖，极力想再多看一眼，脚跟重新踏实落下时，心里却升腾出遗憾，她和沈千寻或许就此不会再见。
“不是六个，七个？这特么减二加一，咋还没完没了了。”杜春听完后，第一反应是发出抱怨。
没等沈千寻开腔，吉姆尼突然紧急刹车，他的头磕到面前桌椅靠背上。
“账本有问题。”
三人调整好急刹后的坐姿，齐刷刷看向思维跳跃的冷冰清。车内沉寂几秒后，冯赖子率先当头炮，“啧，没错，账本有问题。先不说是六个还是七个，这信息就不对。那个啥，按照账本信息，迟冰是6岁女童，她不应该被卖到川西吗？咋会在绥源？”
杜春没发表意见，剑眉直指沈千寻。
沈千寻放下手指，冷静分析道，“账本不会错，三岁男童是周沐辰，他确实在绥源市。你们想过没有，团伙好不容易训练迟冰当帮手，怎会轻易卖掉？”
“杀鸡取卵，要么是这鸡没用处了，要么就是出现重大变故。”整条线索在杜春脑子里清晰起来，含糊其词地接过话茬，两腮急速颤动，吐出漱口水。
“重大变故就是念家客栈被捣毁，人贩子团伙要跑路，不敢再利用迟冰拐卖孩子，谁愿意带着一个累赘？”
车里空气瞬间点燃，冯赖子重拳打在车窗上，玻璃炸裂。冷冰清拿掉墨镜，目光像是喷出火。往常最暴躁的杜春此时却出奇平静，前胸有节奏地起伏，呼吸频率没半点变化。
“小白兔，咱还去川西？”
杜春按照账本指引说出下一个地点，咨询沈千寻意见。沈千寻攥成拳头的掌心藏着两颗金牙，目光扫过车内三人，心里猜测，到底谁是鬼？
听到杜春问话，他略微思索后回应道：“先去第三个，凤山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