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抽丝(上)
黑林市公安局大礼堂。
车祸现场位于二商店商业街,考虑到一方面人多眼杂,有走漏消息的风险,另一方面不能影响春节期间正常商业活动,当晚便对现场解封。吴队等交警和消防勘查完,将车辆以及现场所有零碎全部带回局里。
周围群众救火时,往自燃车辆哈弗H6里面扔的石头、雪块、尤其沙土对车内现场造成毁灭性破坏,除了严重碳化的尸体,车内没找到其它生物信息。
省厅物证老刘戴着口罩,踩着外八字,站在盛满垃圾的篷布边上,“老吴你太客气了,大过年的,这是给我备了份儿大礼哈。”
老刘和吴队虽属于上下级单位,但两人合作了二十多年,私交甚好,见面自然不拘谨。
“死者身份定了?”老刘搓了一把上面的沙土,重新扬了回去。
“没。”吴队太知道这老油条动的啥心思了,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嫌疑人也没定喽?”
“没,这不等你来定呢嘛。”
“车主信息总该有吧?”老刘明显不甘心,抛出底牌。
“这个,还真……有。”吴队明白这句话表面在问车辆信息,其实内涵是问开车的司机的身份,他故弄玄虚地拉长音。
腊月二十八下午,在二商店现场的时候,吴队第一时间查了哈弗H6车主信息,显示是海南的一个村民,经过调查后发现,该村民和黑林没有任何交集。协查后发回来消息,村民自己都记不清楚在何时何地,将自己的身份证等个人信息卖了出去,更不知道自己名下何时有过这辆车。
吴队看出老刘看着眼前的“垃圾堆”眼神发飘,多年相处中早已是对方肚里的蛔虫,对这个老伙计爱“偷懒”的毛病相当理解。
“放心,让你过来,能干捡垃圾的活吗?这三天我们都筛完了,能用的都在那了。”
老刘顺着吴队手指方向,目光落在角落里方桌上面的物证纸箱子。
筛出来的物证被一一陈列出来,瓶体烧得扭曲的车载香薰;挂绳烧断,通体熏黑的挂件小铃铛;烧得残缺不堪的纸巾盒;这些都没用……
老刘停下手,箱子里没有行驶证和驾驶证;没有贴挪车电话;行车记录仪也没有。他试图在箱子里翻出烟或者烟灰缸,虽不能定男女或者提取DNA,至少有个方向,却依旧没有。这意味着甭想从车里物件找出死者和驾驶员的信息。
这时,一个金属物件透过现勘手套,传来针刺般的凉意。老刘拿起来,是一个金属月牙,上面满是斑驳的尘土和烟灰,顶端拴着金属项链,质地精细,不像是便宜的饰品。
从这饰品上还是看不出是男女佩戴。
“要啥都定了,大过年的,还要你来干啥啊?你还得帮我看一眼哈弗H6。”吴队拉起想偷懒没得逞的老刘,来到办公楼后院,正要继续和老刘扯皮,却张着嘴被口水呛了一下。吴队扔下老刘,三步一打滑地跑到一处空车位边上,来回转悠两圈,又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
“特么又出大乱子了!”
原本停在后院的自燃车辆哈弗H6的位置上,此时只留有黑色冰溜的车轮印。
办公楼后院一直当做停车场,黑林市局条件有限,一直没有专门停放车辆物证的专门场所,哈弗H6拉回来后,蒙上篷布,在车位四周拉上警戒线,谁能想到敢有人来公安局偷车。
老刘收起懒散的表情,迈着小碎步,小心地出溜到后院的后门口。
后门是一扇大铁门,平时所有进出市局的车辆都走正门,这里其实就是一个消防门,没有车辆从这里进出,自然也就没设门岗。原本锁在铁门上的大锁头和剪断的铁链,陷落在雪地里。
凡事均有好坏两面性,后门平时没有车辆进出,反而会留下清晰的痕迹。
老刘蹲下身,没管锁头,看向两排非同寻常的轮胎印,正常车轮是四条单独车轮,可此处车轮后排有两两相距半个手掌宽的印记,他用手掌测量轮胎宽度,大致估算后,确定这是一辆后排有四个车轮的拖车。
没有门岗,却有监控。
吴队从监控室里,在凌晨四点左右,查找到一辆外省黄牌的拖车停在后门外,下来三个带着棉帽子的男青年,用钳子将铁门上的铁链剪断,拉开铁门。一个男青年指挥另一个人将拖车倒进院内,第三个人拿着什么设备,快速找到H6车尾,掀开篷布,像是确认车牌号,然后和负责指挥的男青年快速将车拉上拖车。等拖车驶出铁门外,他俩关好铁门,先后登上拖车驾驶室。
最后黄色车牌拖车冒着黑烟,消失在监控视线外。
“怎么着?咱先把这几个小子按了,把车找回来?”毕竟在黑林市内出的案子,还得听“地主”的意思,老刘看向吴队。
吴队感觉自己面子被踩在脚底反复摩擦,特么敢来公安局偷车,成心添乱子,“老刘,你按照原计划做焚尸案,车在我手里丢的,我自己去找回来。”
两个老伙计走出监控室,吴队和老刘又复述了一遍案情。老刘停住外八字,看着吴队,“就你这三无案件,让我来有意义吗?”
吴队也不做作,压低声音道出实情,“沈局怀疑,95年贩卖幼童的嫌疑人,露头了。”老刘脸上爬上少有的严肃表情,“只因为当年的案子没破,就找我来?你们支队兵强马壮……”吴队拦住后面的话,“更头疼的是千寻那孩子,脑袋削个尖儿,往这案子里钻,我一个人盯不住他。”
两人都不再说话,路过档案室门口,吴队再次停下脚步,“你不是在二所吗?回队里干吗?”
偷偷潜回支队的沈千寻,本想去档案室调出95年贩卖幼童案件卷宗,却被吴队正好“人赃并获”。他有些做贼心虚,结结巴巴地解释,“所里有个案子,需要调卷宗。”
“你不是夜巡呢吗?咋派你回来调卷子了?老孙呢?”显然,吴队没那么好糊弄。没等沈千寻想出借口,却被老刘抢了话头。
“你就是第一个发现客栈现场的沈千寻?”老刘开口解围。相互介绍认识后,老刘提出要带沈千寻一起干活,吴队使劲冲他挤眼。
“你放心,我有分寸,用完就给二所还回去。冤大头那边,我去说。”老刘执意要将沈千寻带在身边。吴队自然不好说什么,对于他来说,目前更重要的是赶紧把丢失的哈弗H6找回来。
沈千寻回头望了一眼挂着“档案室”牌子的铁门,紧走两步,跟上老刘外八字的步伐,“刘主任,车丢了,我们下一步先从哪开始查?”老刘没回头,回应道,“先去你破坏的客栈现场看看。”
沈千寻低头,压抑着心底的疑问,用蚊子声回应一句,嗯呐。
念家客栈,门口拉着警戒线,里面有警员看守现场。沈千寻进入后,下意识看向“吧台”下面的小香炉,此时只有香灰。
现场已经被吴队进行过两遍详细勘查,各种物证和痕迹提取位置已然被标注。老刘大致翻阅了两遍勘查报告,戴上帽子、鞋套和手套,半蹲着进入最里面房间,宛如一条猎犬进入猎场,准备随时捕猎。
老刘掏出随身带着的手电,手上再没有其它勘查装备,站在墙跟前,盯着空白的相纸片刻,便蹲在蜷缩尸体印记的位置仔细端详。
“你是第一个发现客栈现场的,这案子你怎么看?”老刘没来由地问沈千寻,却没等来回答,转头发现这小白兔兀自站在门口,啃着手指,看向脚上,没有鞋套,明白过来这是不敢再擅自进入现场。
沈千寻憋红了脸,不知该从何回答,他未必是第一个发现现场的人。老刘也不难为他,带他挨个客房走了一圈,随手一摸,手套上满是灰尘。接着走到前面吧台桌子,拿出勘查报告,指着住宿登记簿照片,又翻到营业执照照片那页。
沈千寻会意,“案发时,这客栈营业执照一直有人在做存续,却没有营业?”老刘没表态,眼神示意他继续。沈千寻却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老刘在作为吧台的老旧四方桌、带有靠枕的椅子、后面的行军床上分别摸了一把,手套上虽有灰尘,却与那间满是陈厚灰尘的客房没法比。老刘喊来看现场的民警,借来手套和鞋套递给沈千寻,他自己“偷懒”跑出去和民警抽烟。
沈千寻屏气戴上后,将剩下的五间客房进行勘查。其中三间与第一间同样,没有人住过的痕迹,另外两间却和前台情况近似,有薄薄一层灰尘。
他想从被褥和枕头上搜寻毛发,却发现已经被人换掉,卫生间里也被人仔细擦拭过,摘下口罩凑近闻,一股淡淡84消毒水的味道。
沈千寻走到院子里,摘下装备。
“刘主任,这间客栈,不只是营业执照有人在做存续,还一直在营业!而且,而且近期其中两间房还有客人住过!”
老刘点点头,招手沈千寻过来,眼睛发亮地提醒道,“现在,有新看法了?”
沈千寻激动得脸色胀红,点点头。
一家正常营业且有客人的客栈发生“火灾”烧死人,首先最脱不了干系的人,便是客栈老板以及服务人员,其次,便是住在这家客栈的客人。
如今,客栈老板、服务员、客人均消失不见,说明这些人与无尸焚尸案均脱不了干系。案件直接关系人——凶手和死者;间接关系人——知情人。
沈千寻停住话音,想了一下,试探性问老刘,“死者是客人?一般凶手杀人,会选择自己熟悉的地方。”
“那老板为啥不把现场打扫干净?客人住过的房间都收拾得毫无遗留的生物信息,焚尸这间房间却扔在那,等着我们来调查?”
“莫非是遇到了什么紧急或突发情况?”沈千寻感觉脑子要宕机了,毫无头绪。
“记住,小子,大胆猜测是好的,但一切要以物证痕迹为准,无端地猜测,只会干预侦查方向。”
老刘掐掉烟头,重新戴上手套和鞋套,和沈千寻进入现场,“吴老蔫已经查过了,营业执照上的老板信息,也是买来的外省身份证。来,我再给你一条劲爆的。”
手电从最里面焚尸房间门口,顺着走廊地面,打出白色光束。沈千寻来回歪头左看右看,趴下站起上看下看,只是一些杂乱无章的灰尘加水渍足迹相互叠加,看不出完整的鞋底花纹和步伐特征。
“这足迹太残缺了,用不上啊。”
老刘没多说,从中连续指点了几下,沈千寻皱着眉头使劲观察,依旧没看出有啥端倪。老刘不给他机会了,不耐烦地站起来,“这里有两排足迹,左边的穿运动鞋,年轻人。右边的是布棉鞋,左脚有轻微毛病,脚跟不太敢落地。”
没等沈千寻说这俩人当时在现场,他早就和吴队汇报了,算不上炸裂。奈何老刘此时收工的心急迫,不耐烦地揭露答案,“这俩人,认识。”
“我草!”一向内敛严谨的沈千寻,印象里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出口成脏”,可依旧无法精确表达他此刻,内心已经被炸裂成四散碎片。在警校时候,他听过刘主任的客座讲座,当时只是觉得那些理论很新颖独特,如今在他眼前,刘主任单从足迹就能看出来两个人相识,莫非在这秃顶油腻的脑子里,足迹也会说话?
老刘站起身,向身体两侧伸展未能伸平的双臂,口吐连珠地向他解释完,直接扔下一句,“到点了,你得回二所夜巡了。”
叫停的卡点在沈千寻脑子里,宛如点着导火索的火折子,夜巡整晚,他脑子里都在想着那“两个人”。
——年轻人是大春;左脚有毛病的是在二商店现场光脚,造成后脚跟受伤的冯赖子。
心中的疑点还未解开,又蹦出新问题,沈千寻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警校毕业后放弃从警的大春,和二所线人冯赖子混在一起,他们到底在干什么?